聶飲冰沉默地直起了身。
這一趟出行的危險不言而喻,聶飲冰可以把自己的命不當命,可做不到把宋玉章的命也綁在自己身上,如果土匪都跟宋玉章一個樣,他連土匪都舍不得殺。
風一陣一陣地刮,並不大,輕巧地卷著披風尾巴,整個隊伍之中隻有馬蹄聲和車輪聲,風刮的聲音幾乎帶了些不詳的味道,聶飲冰手卷著韁繩,越卷越緊越卷越緊,他實在無法再走下去,正要抬手叫停時,後頭的衛士騎著快馬趕來了。
“二爺,後頭有人追。”
“後頭?”
“像是海洲的方向。”
聶飲冰調轉馬頭,拍馬向後來到隊伍的末尾,抄了鏡筒去看,後頭果然有人在追趕,塵土滾滾之間,黑霧狂襲而來,距離他們的隊伍已經不遠,他們連車帶馬,貨車又重,行駛得很慢,想必幾分鍾後就會被追上了。
聶飲冰抬了抬手,“讓他們都停下。”
傳令的衛士騎著馬在前後車隊中揮舞手上的旗幟,“停——停——”
宋玉章的車在緩緩行駛之後停了下來,宋玉章坐在車內,人跟著一晃,眼睫依舊是半閉著。
追趕的是一列馬隊,為首的人稍一靠近,聶飲冰就認出來了。
孟庭靜依舊是黑袍黑紗,雙手拽著韁繩氣勢洶洶地往側邊一拉,他帶著人全速追來,路不好走,馬都遭罪,他騎的那匹黑馬不斷地噴著氣,顯然是累壞了,孟庭靜也一樣,一張口就是一股子白煙,目光如箭镞一般射向聶飲冰,“他人呢?”
聶飲冰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宋玉章——”
孟庭靜勒著馬向著車隊揚聲喊道。
“宋玉章,”孟庭靜喊了一聲,第二聲便更加順暢了,“你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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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飲冰一動不動地沒什麼反應,直到孟庭靜策馬要進入車隊時才用自己的馬攔住了他。
“閃開。”
孟庭靜怒不可遏,他看著聶飲冰這張臉便要倒胃口,雖然聶飲冰同聶雪屏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他現在是隻要看見姓聶的就恨不得一刀下去將人砍成兩半才痛快。
聶飲冰沒理會他,隻是沉默地阻攔他。
兩匹馬都很同靈性,互相也有些搏鬥的意思,嘶鳴著相互亮出了牙齒。
茫茫車隊都淹沒在晨霧之中,孟庭靜心裡著急,顧不上跟聶飲冰多糾纏,從腰間拔了槍往空中鳴了一槍。
長長的車隊聽到槍響都騷動起來,聶飲冰再次抬了抬手,以示不必驚慌。
孟庭靜雙眼銳利地盯著車隊,仿佛是要用他的目光穿透霧靄,將宋玉章從裡頭抓出來!
隊伍中間的一輛車沒有辜負孟庭靜的期望,被人從裡頭推開了車門。
腿一跨出來,孟庭靜隔著半個隊伍都能認得出那就是宋玉章。
他心中激蕩,本能地拍馬過去,速度太快了,聶飲冰都未反應過來,隻能也拍馬跟了上去。
宋玉章下了車,孟庭靜就已經卷著風來到了他跟前,馬蹄濺起了塵土,將他的褲管都掃上了一層灰。
孟庭靜看到真人,狂跳的一顆心才慢慢回到了胸膛。
宋玉章是在他面前“死”過的,是他從海上撈回來的,隻要再去晚兩天,說不定宋玉章就死透了去喂魚了。
他救回來的人,不惦著他的好,卻總是想著別人,孟庭靜真是越想越不服氣,他也救過他的命,他得到過宋玉章幾回的好臉色呢?!
“宋玉章,你瘋了嗎?放著銀行不管,跟著去送命?!”
孟庭靜疾言厲色道,他沒有下馬,怕自己下馬後會控制不住自己,雙手緊攥著柔韌的韁繩,他當那是宋玉章的脖子——他是真恨不得能掐死宋玉章!
聶飲冰將馬停在孟庭靜側面,他難得的沒有一言不合便拔槍,因為心裡也認同孟庭靜的話,他想宋玉章回去,無論是跟誰回去,隻要回去就行。
宋玉章平淡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不管你,你也別管我。”
這話將馬上的孟庭靜氣得渾身發抖,他臉色青白,語氣也淡了下來,“你是鐵了心要跟他一塊兒去送死?”
“前路漫漫,未必就是死路,”宋玉章側著臉,望向不遠處幹枯灰敗的樹木,“時間緊迫,你請回吧,飲冰,我們走。”
“站住——”
宋玉章腳步還未動,孟庭靜已先厲聲制止了。
疾馳狂奔而來,孟庭靜渾身都是汗,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攥著韁繩的手掌使了大勁,快要將韁繩嵌入掌心。
孟庭靜死死地盯著宋玉章,心頭簡直是像被熱油潑了一般,他真的不敢相信他同宋玉章相識半年,迂回曲折,從兩個人好上到分開再到反目,如今峰回路轉總算是有了向好的苗頭,然而宋玉章卻是半點都沒將他們的感情放在心上。
他可以為了聶家兩兄弟赴湯蹈火,卻不願意哪怕聽他一回。
在宋玉章的心裡,難道隻有姓聶的才算是真心對他好?
他孟庭靜又到底是哪一點不如人?
如果現在有子彈飛來,他也會替他擋!
“宋玉章,”孟庭靜咬著牙緩緩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一定要跟他走?”
“是。”
“哪怕你跟他走,很有可能會喪命?”
“是。”
孟庭靜胸膛緩緩起伏,神色之中滿是濃烈的不甘,原來昨夜全是敷衍,宋玉章走的時候在想什麼?他想的是如何挽回他們之間的情分,宋玉章呢?
孟庭靜不信,他不信他們之間真的一點情分都沒有,他緩了呼吸,語氣平淡道:“如果我想叫你為我留下呢?”
宋玉章靜立了一會兒,他沒有回答,隻是轉身拉開了車門。
孟庭靜雙目赤紅地盯著宋玉章拉開車門的手,心頭像是被生剜了一塊肉,既是血淋淋的痛,又是澀剌剌的恨,他死死地盯著宋玉章,在宋玉章矮身鑽入車廂時,口中硬生生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同意讓聶家的礦石走孟家的水路。”
宋玉章的身影頓住了。
他的側臉在冬日幹淨而白皙,帶著很冷淡的神情,從睫毛到鼻尖的弧線看著都是冷冰冰的。
孟庭靜凝視著他優美的側臉,幾乎是要從眼到心尖地淌出血來,隨即便從腰間利落地抽出了一把短窄的匕首。
聶飲冰見狀,將馬向前驅使了隔在兩人之間。
孟庭靜看也不看聶飲冰,揮了匕首在手指頭一刀下去,他左手三指頓時便被劃得鮮血淋漓。
將帶血的匕首扔擲在地上,孟庭靜手卷了韁繩,頭也不回地拍馬離開。
馬蹄聲漸遠,宋玉章如雷的心跳也漸漸平了,他轉過身面向聶飲冰,“飲冰,你肯不肯?”
到了這個地步,聶飲冰還怎麼能說出個“不”字來?
宋玉章也知道聶飲冰也隻能“肯”了,他撿起了地上的匕首,匕首上血跡斑斑,順著雪白的刀鋒一滴一滴地下淌,宋玉章拿掌心接了滴下的血,對聶飲冰道:“回去吧。”
宋玉章上了車,聶飲冰仍勒著馬在車外,他驟然發現宋玉章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的,是昨晚開始就沒換的衣服。
孟庭靜回來的時候,孟素珊正要出去做兩件新年裡要穿的衣服。
“庭靜……”
她第一眼先看到孟庭靜難看到極點的臉色,第二眼便看到了孟庭靜血淋淋的手,隨即變了臉色,“你手怎麼了?!”
孟庭靜理也不理,徑直向內堂走去,孟素珊趕緊跟上,同時叫晚蘭快去叫大夫過來。
一口氣走到內堂,孟庭靜困獸一般踱了兩步後在貴妃榻上坐下,他雙腿岔開,黑袍流水一般淌下,左手擱在雪色的裡褲上,他看著自己的手,胸膛起伏著發抖,孟素珊急急地跟了進來,她看孟庭靜似乎有些魔怔了一般,忙去拉他的手,“庭靜,你這手怎麼回事?”
孟庭靜仍是怔怔地盯著褲子上的血跡,他邊喘氣邊緩緩道:“他連衣服都沒換。”
孟素珊沒聽明白,“什麼?誰?誰衣服沒換?”
“他算準了我會追出來,他算準了……”孟庭靜邊說邊滾動了喉結,像是喉嚨中極其的幹澀一般,“算準了我舍不得……他對我一點情分也沒有……”
孟素珊聽得一頭霧水,孟庭靜卻是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捏緊了拳頭重重地砸了一旁的桌子。
孟素珊被嚇得話都不會說了,好一會兒,她才捏著手帕罩上孟庭靜的手,輕聲細語道:“庭靜,你到底是怎麼了?你別嚇我……”孟素珊的話戛然而止。
紫檀木桌上一點水花濺開。
孟素珊看了那漫開流淌的水漬,又看向了孟庭靜。
孟庭靜面色冰寒,臉上一道清晰的水痕。
孟素珊徹底呆住了。
她不知道是什麼事什麼樣的打擊會叫孟庭靜如此痛苦,便是孟煥章死的時候,她都沒有見過孟庭靜這樣失控。
“沒什麼,”孟庭靜卻是站了起來,黑袍垂下,擋住了裡頭的血跡,他平淡道,“都過去了。”
水路走了一個多月,礦順利運到,尾款也隨即到了聶家賬上,聶青雲帶著支票去碼頭拜訪,隻交出了支票,而沒有見到孟庭靜,她神色怔怔,望著海邊深紫色的晚霞,低聲道:“麻煩轉告孟老板,多謝他的幫忙,聶家永記於心。”
孟庭靜的下屬脾氣全都跟著老板走,除了在孟庭靜面前乖得像老鼠,面對外人是一貫高傲得像老虎,對聶青雲不鹹不淡道:“聶小姐客氣了。”
聶青雲帶著另一張支票去了宋宅。
宋玉章也不在。
“五爺出去接人了。”
“接人?接誰?”
“好像說是什麼修鐵路的工程師?”
所有的木橛在過年之前全部定下了,俞非魚很高興,痛快地同一起幹活的其餘工程師還有工人學生們一起喝了頓大酒。
酒在四面漏風的木棚裡喝,不妨礙他們喝得熱火朝天,俞非魚喝得胡子都全湿了,翌日睡醒,立即便抄刀刮胡,勉勉強強地洗了個冷水澡,他打著哆嗦,像條凍壞了的落水狗一般給宋玉章寫信。
他倒不覺得自己在寫情書,他寫起情書來可是很肉麻的,哈哈,這還遠遠不到他情書的標準呢。
倒不是俞非魚不想寫,而是筆尖觸碰到信紙,自然而然地便流出很樸素平實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