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靜受驚了般挪開目光,險些拔腿就走,幸而他到底不是沉不住氣的毛頭小子,立即又鎮定下來,坐得穩穩當當,隻眼神瞟了瞟,姿態是擺出來了,可又立即恍然驚覺自己這樣很像是刻意拿喬的兔子做派,於是坐直了探身過去拿起了菜單。
“就這樣吧。”
“好。”
宋玉章招來店員遞上單子,店員是個白俄小伙,皮膚慘白臉頰上一大片粉色的雀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宋玉章,宋玉章見他相貌特殊,也多看了兩眼,白俄小伙在他的目光中露出了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別人笑,宋玉章自然也回了個笑容。
孟庭靜手掌擱在膝頭,冷眼旁觀著兩人對視微笑,心裡是一百個一千個的不舒服,在心中冷冷道:“又在發騷。”
宋玉章收回目光,毫不厚此薄彼地也對孟庭靜笑了笑,孟庭靜原本是想哼上一哼,然而心中記掛著自己不能在宋玉章的哄騙中淪為個兔子脾氣,所以他也笑了,笑得很不在乎。
館子挺正宗,上來的菜,宋玉章道道吃不慣,不是又鹹又腥的魚,就是紅得像血的湯,一喝,酸不酸甜不甜,味道很怪異,切好的面包一片片嚼在嘴裡像嚼石頭,旁邊配了醬,宋玉章不敢碰。
孟庭靜吃飯時一個字都不說,一點兒聲沒有,喝湯也沒聲,刀叉勺落在餐盤裡都是幹脆利落“嚓”的一聲,用餐動作具很優雅,讓宋玉章大飽了一回眼福,飯雖難吃,所幸秀色可餐,宋玉章喝著唯一能入口的湯,心中無奈地想。
又是“嚓”的一聲,孟庭靜放了茶杯,抽了隨身的手帕擦手,眼梢看向宋玉章,面無表情道:“真他媽難吃。”
宋玉章正在喝那又酸又甜的湯,聞言險些沒噴出來,他咳了兩聲,趕忙拿了手帕擦嘴,擦幹淨後,他微垂下臉,眼睫上翹著扇了兩下,衝著的是孟庭靜的方向,孟庭靜翹著一條腿,遲疑了一會兒,受了他的暗示,也微微垂下臉,向他的方向靠過去。
“孟兄,我也覺著這菜不大合口味。”
宋玉章聲音壓的低低的,話中帶笑,孟庭靜看他一眼,見他眉眼齊彎,緊繃的嘴角也松了松,“你故意害我麼?”
“冤枉,孟兄,我等了一下午就專程候著請你吃這一頓,怎麼會故意害你?”
等了他一下午……
孟庭靜目光犀利,“真等了我一下午?”
宋玉章怔了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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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等的?”孟庭靜咄咄逼人。
“沈家巷子。”
“那兒?”
“賭了一下午的棋,輸了五塊。”
宋玉章語調始終輕快而活潑,且帶著一股同他說悄悄話的親昵,孟庭靜簡直無法狠下心來生氣,他瞥了宋玉章一眼,道:“在沈家巷子賭什麼都贏不了,知道為什麼叫沈家巷子嗎?沈家人管著的。”
宋玉章笑了笑,“知道,隻是窮極無聊,多謝孟兄關心。”
孟庭靜心道:“誰關心你啊往自個臉上貼金,哪涼快哪死去吧!”
付了賬,給了小費,兩人一起出了餐廳,剛出餐廳,孟庭靜便去盯宋玉章的手,宋玉章的手正在收錢夾,察覺到孟庭靜的視線後,動作便頓住了,瞥眼望向孟庭靜,目光中作出了疑惑。
孟庭靜似笑非笑道:“五爺,夠大方啊。”
宋玉章思索片刻,笑了,“飯不好,人不錯。”
孟庭靜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他。
宋玉章放好錢夾,“走吧,孟兄,我送你。”
孟庭靜實際已將滿腹的猜忌懷疑按捺了一晚上,此時終於忍不住露出了譏諷的原型,“今天給我買蛋糕,請我吃晚餐,送我回家,明天呢?明天是要請我看電影,還是跳舞?”
宋玉章沒有這方面的計劃,但既然孟庭靜主動提出來了,他沉吟片刻,笑了笑,“都隨你高興。”
孟庭靜憋了一口氣,心中火燒火燎的,他側了臉,半個人擋住了他身後的光,他低低地冷笑了一聲,語氣刻薄毒辣,“宋玉章,你算個什麼東西來安排我?”
宋玉章被他毫無預兆的翻臉弄得一怔,他轉頭眼對眼地看向孟庭靜,從孟庭靜的目光中覺察出一股火熱的暴戾與陰狠,喜怒無常的人他不是沒見過,可孟庭靜這火氣也來得太突然了些。
他全都順著他,孟庭靜也還是不高興麼?
宋玉章的情人幾乎都是一色的漂亮公子哥,他哄人哄的得心應手,哄出了一成不變的章程,因實在不必費什麼力氣,他那張臉就足夠使用了。
碰了釘子的宋玉章一點也不惱火,他的癖性便是這樣,柔軟的時候是尤其的柔軟,堅硬的時候自然也是格外堅硬,對於孟庭靜,他依舊隻是來軟的,因為沒有任何動硬的必要——孟庭靜是他的恩人,再生父母之一。
宋玉章收回了目光,一言不發地拾級而下,白俄餐館頂上紅豔豔的燈照透了他的面頰,孟庭靜看著宋玉章上了車,宋家的車走了,他仍站在餐館門口不動。
白俄小伙子出來倒垃圾,見個人站在自家餐館門口,說了句驅趕的話,門口的人一回頭,眼神既毒且狠,又把他給嚇住了,低頭用家鄉話說了句“有怪病的男人”,他話音剛落,對方便用極為標準的俄語道:“你找死?”
白俄小伙子嚇得又跑回了餐館。
孟庭靜罵跑了宋玉章,嚇跑了白俄小伙子,在香氣飄散的餐館門口皺眉低罵了一聲,“真他媽難吃!”
上車之後,孟庭靜火氣愈來愈盛,他反躬自省,悲哀地發覺自己晚上的表現竟是無一處不像兔子,還是個喜怒無常任性刁蠻的兔子!
“老何!”
“哎!”
“換道,去宋家!”
“少東家,您的意思是追上前頭宋五爺的車?”
“……”
孟庭靜忍了忍,低聲咆哮,“你少廢話!”
司機快馬加鞭,急追而上,孟家的車很快追上了宋家的,司機鳴了兩下喇叭,宋家的司機被嚇了一跳,往外頭鏡子看了一眼,立刻就認出了後頭孟家的車,忙喊了一聲,“五爺,孟二爺追上來了。”
正閉目養神的宋玉章睜開了眼睛,臉扭向車窗,外頭天黑,看不大清楚,“停車。”
兩輛車一前一後急剎,宋玉章坐定了,已然聽到外頭“嘭”的一聲,他定了定神下了車,回頭時正見孟庭靜大步流星地向他走來。
此時此刻倒是恰如彼時彼刻,宋玉章靜立在車前,孟庭靜越走越快,走到他跟前時如一陣狂風襲來,宋玉章連人帶領子都被孟庭靜卷走了。
宋家司機大叫了一聲,正要追上前,立刻被孟家司機攔住,“兩少爺吵嘴,咱們犯不上去湊這個熱鬧。”
宋家司機徒然地一伸手,目光惶惶地望向漆黑的巷口,“這……這不會出什麼事吧?”
宋玉章順著孟庭靜的力道,背砸上牆時,覺著此時情景熟悉,忍不住笑了。
孟庭靜在黑夜中看到他閃動的笑眼,心裡頭說是怒,又不似怒,說是惱,又不知惱什麼,他雙眼緊盯著宋玉章,咬牙切齒地擠出了話,“宋玉章,你當我是陳翰民麼?”
宋玉章先是一愣,隨即他也看向了孟庭靜的眼,那眼中閃動著蓬勃跳躍的怒火,亮得驚人的同時也莫名的熟悉,他仿佛在某些時候見過類似的眼神。
“孟兄……”
“閉嘴!”
這樣一副氣急敗壞又克制糾結的神情終於點醒了宋玉章……這……這……宋玉章心中隻驚愕了一瞬,倒不特別意外,隻是心道:“我怎麼這麼招竹竿哪!”
孟庭靜在宋玉章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慢慢冷了臉。
即使在黑夜中,宋玉章也清晰地看到了孟庭靜的臉色變化,正當他以為孟庭靜會如聶飲冰一樣羞憤得想要揍他時,孟庭靜卻是放了手,決絕地向外要走,他一背身,宋玉章想也不想地就拉住了他的手。
孟庭靜腳步頓住,氣勢洶洶地猛回過臉,兩人目光一撞,兵戎相見一般地在黑夜中仿佛撞出了火花。
周遭寂靜而悶熱,孟庭靜的手卻是既冰冷又僵硬,宋玉章明了孟庭靜的那些古怪脾氣的由來,在心中暗笑一下後,心道:“他人長得其實挺漂亮,性子潑辣一些也蠻有趣的,他既然喜歡我,何不就順了他的意嘗個新鮮呢?個子高一點就高一點吧,往床上一躺也分不大出高矮……”
宋玉章拿定了主意,他沒放開孟庭靜的手,笑微微的,若無其事地仰頭看向孟庭靜,“明天……咱們是看電影還是跳舞?”
孟庭靜不發一言,冰冷的手被宋玉章的手握得有了些熱度,他轉手反握住了宋玉章的手,很痛恨道:“聽戲!”
第21章
宋齊遠不愛著家,宋家又大又空,用人體來比喻,便是像具骷髏架子,白骨森森的,沒有血肉,他酷愛躲在戲班賭坊舞廳這些地方,人多熱鬧,一室的愛恨情仇,真的假的,扮的演的,都有。
宋齊遠躲在小玉仙內間休息的床上,修補昨夜狂賭未眠的時間。
然而今天偏有人不放過他,屋外動靜一波接一波地傳進來,聲浪攪得宋齊遠實在睡不著了,他坐起身,衣衫不整地推門掀簾,從後臺這一方狹窄的小世界走向前廳。
前廳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給堵住了,戲班子裡的人不知道都跑出來看什麼熱鬧,宋齊遠擠了進去,被他擠的人不假思索地罵,發覺是班子裡的大金主後忙笑著招呼,“宋少爺,吵著您了?”
宋齊遠道:“外頭吵什麼呢?”
“碼頭孟家那位少東家來了,帶了個漂亮人物過來,三爺,您是沒瞧見,哎呦呵,那可真是太漂亮了,把咱們戲班子裡裡外外可都給比下去了,小玉仙都不肯登臺啦!”
白梨堂,俗稱名為小白樓,海洲最大的戲園子,三層高的樓,中間筒子一樣的挖空,一盞盞燈簇亮地繞著圈,四側拔地而起,一層有一層的妙,三樓最清淨,小白樓裡的臺柱子嗓子一亮,三樓也不算什麼,照樣聽得清楚明了。
孟庭靜與宋玉章佔據了三樓中間的雅間,兩人隔著一張小圓桌分坐著,孟庭靜照舊是一身青色長衫,他單翹了腿,手上攥著一把合攏的折扇,身子向宋玉章那頭傾斜,視線卻是在看著相反的方向,口中淡淡道:“怎麼還不開鑼?”
宋玉章微微一笑,道:“可能是後頭出了什麼紕漏,唱戲難,光一個妝面就要花上許久時間,再等等吧。”
孟庭靜手指輕撫折扇,不冷不熱道:“宋兄對戲班子裡頭的生活很了解嘛。”
“從前有過一些朋友……”
宋玉章說的慢悠悠的,點到即止,又不再繼續說下去,孟庭靜扭過臉,目光犀利,“朋友?”
宋玉章神秘一笑,手捻起茶蓋,在茶杯上輕滑了一下,並不作答。
孟庭靜被他笑得上火,事實上他的確是上火了,牙齦紅腫疼痛,今晨早早醒了,孟庭靜察覺之後不敢聲張,自己找了點藥隨便敷用了,苦得他津液直流,漱過口之後,孟庭靜滿面狼狽地坐在盥洗室裡,承認自己的確是動了春心。
這樣狼狽,他還是挺想接宋玉章去聽戲。
很快孟庭靜就原諒了自己的妄動凡心——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宋玉章先來追求的他……昨夜也是宋玉章先拉了他的手,宋玉章的手骨節分明,皮肉是軟的,骨頭是硬的,像綢緞包裹著玉石,微微發著熱,那觸感是尤其的好……想到這裡,孟庭靜就不想了,他上火的更厲害了。
宋玉章不吭聲,孟庭靜也不理他。
終於是一聲急鑼開場,才叫兩人之間不那麼寂靜。
今日唱的曲目是《玉堂春》中的一折,這是小櫻桃的登臺戲,離開戲班後,小櫻桃在家裡唱過幾回廖作消遣,宋玉章便過耳不忘,覺著很是親切,聽著,不自覺地用手指在桌上點了拍子。
孟庭靜其實不愛聽戲,隻是不想被動地受宋玉章擺布才提出了聽戲,眼見宋玉章如此怡然自得地陶醉其中,他心裡又不舒服了。
這真是一件怪事,他對宋玉章好像是哪裡都看不順眼,可宋玉章不在他眼裡時,他又更不痛快。
家裡姨娘雖多,可他父親對這些姨娘也幾乎都是個褻玩的態度,所以其實孟庭靜不大知道“愛”是怎樣的表現形式。
孟素珊倒是挺愛宋晉成的,而且是愛大發了,愛得卑躬屈膝灰頭土臉,愛得宋晉成在外頭折騰出了兩座小公館也照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孟庭靜看不懂孟素珊的愛,也不屑於那樣的愛,無論是被討好,還是討好誰,孟庭靜都不喜歡,他覺著這樣的愛,兩者一個下作,一個下賤,般配倒是般配了,但不是個好般配。
一折戲唱完,宋玉章在上頭鼓了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