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啊。
可憐得他有時夜裡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孤零零地躺在野地裡,以天為被以地為席,身上爬滿了蛇蟲鼠蟻,被啃得幹幹淨淨。
如今他知道了,即使真死了,也有人會替他收屍,給他一副棺材,一個體面的好去處。
孟庭靜默默不言,在宋玉章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周身都漫上一股不適,說不清的不自在,後背微微發燙,骨頭發痒,很想動一動肩膀,扭一扭脖子,去驅散那股不適的感覺,他對抗著想要抓撓的衝動,直挺挺地站著不動,他冷淡道:“謝什麼?”
宋玉章笑了笑,那笑容同樣幹淨,沒有任何讓人摸不透的地方,“謝你的棺材。”
第19章
蛋糕店外長龍一般的隊伍,從街頭排到巷尾,孟庭靜想不通大熱天的怎麼那麼多人要吃這甜膩膩的玩意,他更想不通的是他為什麼答應了要吃。
“孟兄,我請你吃中午飯吧。”
“沒空。”
“那晚上呢?”
“也忙。”
“喝個茶?”
“天太熱。”
孟庭靜覺著自己也挺奇怪的,不樂意,走就是了,留在那兒饒舌一樣地刁難人,哪那麼清闲呢?可他的確是腳下生根一樣地走不動步,並且看著宋玉章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心裡是說不出的舒服。
就像他先前所想,宋玉章想要惹人惱火很簡單,想要討人歡心也是易如反掌,不論如何,宋玉章現在是想討他的歡心了,那麼他享受一番又何妨?
正當孟庭靜面色冷然地等著下文時,宋玉章又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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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靜瞥下眼。
宋玉章衝他微微一笑。
孟庭靜看了他的笑容心頭一動,心道這混蛋騙子是狗改不了吃屎,安分不了一會兒就想作妖,不錯,那就來試試,這一回他絕不生氣,心平氣和地將人帶出去宰了,也算是幫宋家解決了這個大麻煩。
宋玉章的確是有心討好他,他這個人情感豐沛,想對人好時可以不計後果,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豁出去,小宋少爺救的是他的名字,孟庭靜救的是他的肉體,還附贈一副棺材,這麼比較來說,孟庭靜比小宋少爺對他的恩情還要重。
小宋少爺,隻能給他多燒點紙錢了。
孟庭靜還活著,不必燒紙錢就可以將人哄高興了。
宋玉章拿出了哄小白臉的耐心,實際客觀來說,孟庭靜也的確是個漂亮的小白臉,隻是個子稍高了一些,脾氣喜怒無常了一些,總體來說宋玉章哄他哄得毫無心理障礙。
孟庭靜等的快不耐煩時,宋玉章終於又開口了,沒貧嘴,沒耍滑頭,老老實實地還是那樣誠懇的態度,“那……蛋糕要吃嗎?”
孟庭靜盯著他,嘴唇蠕動了一下,拒絕的話就在嘴邊,沒吐出來,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
於是,宋玉章就笑起來,笑得很高興很甜美,“孟兄,我給你買蛋糕吃!”
孟庭靜這輛車是最新進口的,配備了汽車空調,雖然吵鬧,但涼絲絲的很舒服,他坐在車裡一身長衫也不嫌熱,宋玉章跟所有的宋家人一樣,出門穿的齊整,一身西服的排在隊伍的末尾,孟庭靜在車裡坐著都替他害熱。
原本宋家的司機要下去排隊,宋玉章卻說不用,他自己去,也沒說什麼多餘的話,利落地就去街上排隊了,宋家的司機眼睜睜地看著漂亮得不像人的五少爺頂著劇烈的陽光混在人群中,他哀怨地看了孟庭靜一眼,孟庭靜雙眼如炬,把他看得又矮了下去,躲回了車裡。
宋玉章就是做給他看,孟庭靜心想,有司機不差遣,自己故意去受那份罪,就是做給他看。
什麼意思?
孟庭靜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排隊的人群是沒什麼好看的,烏泱泱的人,隔了條街,一色的面容模糊,即使是這樣,宋玉章依舊鶴立雞群,他個子高挑,遠看即顯得身段很優雅。
其實孟庭靜一直在想這人到底是誰呢?
名單上沒有一個“宋玉章”,這個“宋玉章”會是被不幸劃去的名字中的哪一個呢?
看他的打扮不像是尋常人,舉手投足也很有風度,要不然不會這麼輕易就騙過他與宋家的所有人。
那麼,他到底是誰?既然是個有身份的好人,又為什麼要冒充個根本沒上船的“宋玉章”?
來警察局是因為心裡有鬼確認萬無一失,還是心中有愧來贖些罪過?
前兩天花言巧語地騙他宋家的車回去了,孤零零的走出去,也是故意做給他看,想泄他的火氣,今天呢?是不是早知道他這兩天關照著警察局的事兒,又想給他設個什麼套?
孟庭靜作為一位名副其實的少年天才,讀書時心眼就多,家裡人多繁雜,八個姨娘將孟家視為一個小後宮,推陳出新地鬥來鬥去,孟庭靜冷眼旁觀耳濡目染,不可避免地變得多疑,及至他掌管碼頭,碼頭上面魚龍混雜,心不狠不細根本拿不住下頭的人,時間久了,孟庭靜自然地成為了個陰謀家,看誰都覺著對方像是憋著一肚子壞水。
實際來說,他自然沒看錯宋玉章。
然而宋玉章今天確實是清清靜靜,對孟庭靜沒有先前逗弄的意思了。
天確實是熱,他不是要風度不管溫度的人,排了一會兒就把外套脫了掛在了臂彎裡,前前後後都有人看他,隻是宋玉章並不在乎。
反正以後他就是“宋玉章”了,不必再像先前那樣走到哪都要小心謹慎地隱藏自己。
這麼一想,安安分分地當“宋玉章”確實也還不錯。
隊伍雖然長,排起來倒也不算久,二十多分鍾,很快就到,輪到宋玉章時,店員說隻剩慄子奶油蛋糕了,宋玉章要了一個,他拎著蛋糕往回走,先走到孟庭靜的車旁敲了敲車窗,孟庭靜將車窗搖下,宋玉章額頭上冒著一絲絲亮晶晶的汗,白裡透紅的臉,撲面而來的俊。
“給,慄子奶油。”
宋玉章通過車窗遞進去,孟庭靜面色復雜地接了盒子,率先聞到了甜美的香氣,還有宋玉章身上淡淡的汗味。
“孟兄,你去忙吧,我不耽誤你功夫了。”
宋玉章說完,手上勾著衣服回到自己的車上,上車即解了襯衣的扣子,“天真熱。”
司機心疼不止,“五爺,您就該讓我去。”
“沒事兒,讓孟兄高興高興。”
宋玉章心想他先前是惹惱了孟庭靜了,這人性子很高傲,不吃點苦頭,怎麼能哄得人高興呢?
所以,就吃點無傷大雅的苦頭吧,不過就是天熱了點,站了一會兒,對他來說,這實在也算不上什麼苦頭。
回去的路是相同的,孟庭靜的車就跟在宋玉章的車後頭,他手上捧著個精致的蛋糕盒子,心裡不覺得美,反而是亂糟糟的,滿腦子都在揣測宋玉章的意圖,想得幾乎都要魔怔,他想不通宋玉章為什麼要哄他高興,到底是懷了什麼樣的邪惡心思,而他也萬萬沒想到宋玉章的確是沒有什麼旁的意圖,就隻是單純地為讓他高興一回。
孟庭靜捧著蛋糕回了碼頭,臨近辦公室前,他叫住了個路過的工人,“吃蛋糕嗎?”
“啊?”
孟庭靜耐著性子道:“你吃不吃蛋糕?”
工人呆住了,看向孟庭靜手裡的蛋糕盒子,他作出一副恐慌的模樣,“少東家,蛋糕太貴了,我可吃不起。”
“拿去。”
孟庭靜滿面傲然地一伸手。
工人遲疑了一會兒,稀裡糊塗地接過了盒子。
孟庭靜不管他,自己進了辦公室,等到天快黑了要回去時,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個蛋糕,於是又叫人去將那個工人找過來問話。
很快,那工人跑來了,手裡還端了個盒子,喜氣洋洋的,“少東家,蛋糕還在,我沒動過!”
孟庭靜這少東家在整個碼頭都極富威嚴,他管人下手狠,賞罰分明,這一回又是大大整治了碼頭一番,最後一個老資格的丁遊海也滾去蹲了大牢,碼頭裡人人自危,不敢出一點差錯。
工人拿了個精致的蛋糕根本不敢動,天熱怕壞,還找了海邊附近不見光的巖洞藏,如今拿出來從外殼看也隻是化了一點點,經受住考驗的人笑得有點得意,而孟庭靜面對這個化了一點,味道更甜美的蛋糕簡直是有些無計可施,他沉默一會兒,無力地揮了揮手,“蛋糕放下,月底給你加工錢。”
“謝謝少東家!”
孟庭靜提著蛋糕出去,天已經黑了。
車停在碼頭臨街,他步履緩慢地走過去,手上晃蕩著,想將這個蛋糕晃爛,臉色陰沉沉的沒怎麼注意看路,走著走著,孟庭靜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敏銳地一抬頭,發覺宋玉章就站在不遠處時,神情毫無準備地變得愕然了。
天黑了,月亮還未爬上來,天幕與海都是藍慘慘烏壓壓的一片,海天一色的寬闊幕布之下,宋玉章還是白天的打扮,外套敞開了沒扣扣子,雙手插在兜裡,外套的下擺收束在他修長的臂膀中,被海風吹得一蕩一蕩。
孟庭靜停下了腳步。
宋玉章顯然是也看見了他,抽出了一隻手向著他的方向瀟灑地揮了揮。
宋玉章招了手後放下,見孟庭靜依舊是立在原地不動,他幹脆主動走了過去,海風迎面地吹,吹得他頭發全亂了,他人未走近,先笑著開口,“白天那樣熱,晚上風一吹倒還挺涼快。”
海風像一雙強硬的手,將宋玉章的額發全都往後捋了,迫然地露出那張無可逼視的美麗臉孔,月亮還未升起,孟庭靜的眼裡已經先進了一輪月亮,過於耀眼的白,幾乎帶了點鋒利的殺氣。
孟庭靜一動不動,看著宋玉章步步逼近,胸腔猛烈地震顫了一下,像是頭一回觸到他那支心愛的勃朗寧一般,為它的威力與危險……恍了神。
第20章
宋玉章是個挺有耐心的人,哄起人來更是,他哄人時也不是為了騙財騙色,就隻是單純地想那個被哄的人高興,今天,他就想讓孟庭靜高興,因為孟庭靜解了他的心病,也讓他很高興。
“海洲的館子我都不熟,司機說這裡好,你來過嗎?還合口味嗎?”
“沒有,”孟庭靜語氣有些生疏,像是剛學會說話不久,還不大會組織語言,“我不常下館子。”
“這樣……”宋玉章溫和道,“因為忌口多?”
“不是,”孟庭靜忽然感到了煩躁,他挑起眼睫,不耐煩道,“你管那麼多呢?”
宋玉章握著菜單牌子,悄無聲息地笑了,目光落下去,一副縱容他鬧脾氣的模樣。
孟庭靜心煩意亂,覺著自己這樣有些任性不講道理,他心中悚然一驚,心道:“我是娘們嗎?”
孟庭靜又看向宋玉章,宋玉章正仔細地察看菜單,孟庭靜在他的從容中後知後覺地又發現了個新狀況——這混蛋該不會把他當女人哄了吧?!
那也不對,他跟陳翰民好過,陳翰民也不是女人,就是個小白臉嘛!
孟庭靜思緒一頓,腦海中倏然轟隆隆大車碾過,回憶宋玉章與他在船上相遇時起的種種——這人一睜開眼睛便寶貝兒親愛的亂叫,捏他的手指拍他的臂膀,對他說話態度總是曖昧而奇異,故意地惹惱他,又降低身段地來哄他,這樣打一巴掌又給個甜棗……
所以……宋玉章現下這是看上他了,在拿他當兔子哄?!
“我圈好了,你瞧瞧還有什麼要加的,或者你不喜歡的,就刪去吧。”
宋玉章將單子點在桌上平推了過去。
孟庭靜一動不動,整個人仍沉浸在被當兔子哄的震驚中,目光遲鈍地落在了桌上的單子上,宋玉章的手按在上頭,修長白皙若美玉,孟庭靜目光寸寸上移,一直挪到宋玉章臉上。
宋玉章神情溫柔,面上帶著笑,他天生一副風流模樣,不笑尚且勾人,笑起來更是眼角眉梢都是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