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些無人認領的屍首幾乎都是破衣爛衫,宋玉章心道這些人大約有一些是偷渡客,還有一些就是船上的工人,他們未必是海洲人,在海洲沒有親人,自然就無人收屍。
如果他死在海裡,興許也會是躺在其中的一員。
將所有的遺體都看了一遍,宋玉章未曾找到過有哪位稍稍像個少爺的,他懷疑那些巡捕帶遺體回來前會將遺體身上的好物件全扒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要脫衣裳,看來看去哪個都不像是宋小少爺,難不成是被人誤領了回去?
味道過於刺鼻,宋玉章隻好先出去,找了讓他進去的巡捕。
“所有的遺體都在這兒了嗎?”
“是啊,您沒找著您朋友?”
宋玉章黯然神傷地默默不言。
“哎,那可能是留在海裡了。”
倒是也有這個可能……宋玉章道:“這些沒人認領的遺體會如何處置?”
“停屍三天,沒人領就一塊亂葬崗埋了。”
宋玉章點點頭,心裡不由一陣悸動,仿佛也跟著那些無名無姓無人要的遺體一起躺在了髒亂的走廊之中。
如果他就那樣死了,的確也會是一般的下場。
那就更要珍惜這重生般有名有姓的第二條命了。
宋玉章道:“三天後我再來一趟,這兒沒人領的,我出錢給他們打棺材,勞煩你們好好安葬了他們。”
巡捕先是一愣,隨後道:“您是?”
宋玉章遲疑了一下,道:“宋玉章。”
Advertisement
出來的時候,宋玉章帶了一些錢,錢是他房間抽屜裡就有的,他給了巡捕一部分,當作是“訂金”。
做完這些事後,宋玉章回到車內,司機忙說:“五爺,要回去麼?”
“嗯,回去吧。”
宋玉章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點味道,他怕燻著開車的司機,將車窗搖下一小條縫隙,好吹散身上的味道。
那是死去的破敗的味道,令他想起去警察局認小櫻桃的那一天,小櫻桃是當胸中的槍,所以仍然很漂亮,臉白白的,嘴唇豔紅色地嘟起,無論宋玉章幾歲,她一張口就是“寶寶”。
再也沒有人用那樣寵愛的語氣稱過他為“寶寶”。
宋玉章面色淡淡,在屍臭的風中逐漸感到了一種神經過敏般的異常。
那種異常的感覺在警察局裡便一直揮之不去,宋玉章以為自己是物傷其類,所以並未多想,而隨著離開警察局越來越遠,宋玉章腦海中閃現出了某個畫面——那巡捕拿著板子,板子上夾著兩張雪白的紙,紙上順條寫著一溜溜的名字,都是失蹤了的可憐人。
巡捕拿時是半豎著的,他後來放下了,宋玉章也看了一眼,趁機從趙姓那一欄掠過,偷了個名字,以冊萬全。
這畫面有什麼不尋常?
怎麼會在他腦海中突突地閃現著呢?
宋玉章還是像往常一樣,將那直覺似的警醒藏在了自己心中的一角。
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這也算是他的職業病了。
宋玉章仰頭,在逐漸幹淨下來的風中笑了笑,心想這毛病自己到底是改還是不改好呢?
宋家的幾個少爺個個忙碌,全都一早就出了門,宋玉章最後走,最先回,宋家還是安安靜靜的,宋玉章問了一聲孟素珊,家裡丫頭說孟素珊出去做衣裳了。
那麼,偌大的宋家宮殿,現在就隻他一個人了。
宋玉章喜歡獨處,同時也忍受不了寂寞,可現在也不是去找個人陪的好時機,他如今可是清清白白的宋五爺,思來想去,宋玉章終於想到了個好去處。
宋玉章去的不巧,宋振橋剛用過午飯,睡了。
“那我就在這兒等吧。”
護士臉紅紅地點了點頭。
宋玉章在病房內的沙發上坐下,沙發旁有報紙,他拿起來看,報紙上頭版頭條登的正是那一場劇烈的海上風暴。
作為親歷者,宋玉章直接掠過了那篇報道,翻了一頁,轉投向第二面,第二面上連載了一部豔情小說,作者大約與那新詩詩人是一個派系,也是滿頁的紅嘴唇與大腿,並且比那位詩人要更大膽一些,還提到了白胸脯。
宋玉章對女性絲毫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但這不妨礙他看得津津有味,將他一上午的愁緒都洗了個幹淨。
連載的文章如老鼠的尾巴那樣短小,結尾還停在了挺關鍵的部分,那寡婦正要邀請車夫上樓呢!
請了車夫上樓之後,做什麼呢?
宋玉章手攤著報紙,心猿意馬地作出了想象,對於車夫他是沒什麼興趣,因為車夫大多都黝黑粗糙,不符合他的審美,寡婦嘛……宋玉章低笑著搖了搖頭,小寡婦當然是挺可愛的,可他喜歡的隻有男性。
宋玉章又想到了陳翰民,他心中並不懊悔拒絕了陳翰民,因為確實已經對陳翰民不喜歡了。
宋玉章很清楚自己對於陳翰民不過是闲極消遣,他在安晉待了小半年,老實的等同於和尚,的確是憋得久了,隻想找個人解解饞罷了,他看陳翰民也是個心思輕浮的人,不會同他談什麼愛情。
就像是這小寡婦,她難不成是要同那車夫談情說愛麼?找那車夫,不過是因為用得趁手,又隨時可以一腳踹開。
宋玉章對陳翰民也就是如此。
宋玉章絲毫沒有覺得自己無情無義,因為他一開始就同陳翰民說了,他是找他消遣,並沒有騙他說他愛他。
下午快到三點時,宋振橋醒了,他醒後很吃驚地發現宋玉章來了,前幾天幾兄弟一塊過來,鬧得兵荒馬亂的,宋振橋也沒機會同宋玉章多說幾句話,現在他吃足了飯食,也養足了精神,後背墊靠著兩個軟和的枕頭,開始與這二十多年不見的兒子交談。
宋振橋醒來之前,宋玉章已經向護士旁敲側擊地打聽過了,護士說宋振橋得的是腦梗,並且伴有一系列細碎的折磨人的小病,所以他雖然看起來還算不錯,實際卻是一日拖一日,時日無多了。
宋玉章先是感到了高興,因為宋振橋一死,他很顯然就能分到一大筆錢,有了那筆錢,他就可以去國外過新生活,隨後他又自然地感到了悲傷,這畢竟是一條人命。
宋振橋說話緩慢,還有些因病而造成的吃力,宋玉章雖然聽得很費勁,但聽得很耐心,他要從宋振橋這得到有關“宋玉章”的訊息,越多越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宋振橋對於“宋玉章”的了解,並不比他多多少。
父子倆當真是二十年都沒什麼交流,宋振橋發了三封電報,宋玉章才勉強同意回國見他。
“玉章……”宋振橋渾濁的眼中暈出淚光,“爸爸對不起你……”
宋玉章心裡也感到了難過。
宋振橋的確對不起這個兒子。
如果不是他非要宋小少爺回國,或許這位小少爺就不會死在那冰冷的海水之中。
及至離開病房,宋玉章的心情依舊不算好,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心道:“多燒點紙錢吧!”
宋玉章去大夫那關心了下宋振橋的病情,得到了個模稜兩可的回復,心中頓時就很失望。
他來醫院一是替宋小少爺盡盡孝道,二是來探聽宋振橋的死期,挺可惜,兩者都做的一般。
宋玉章遺憾地出了醫院的大廳,行走在斑斓的鵝卵石路上。
“爸爸,那個哥哥長得真好看。”
宋玉章耳朵裡忽然灌進了那麼一句,從他身後傳來,大概是離他不遠,是個小男孩的聲音,宋玉章倒是沒往自己身上想,隻是這小男孩說話清脆動聽,又很響亮,宋玉章才留意了一下。
“他戴著帽子我也知道他長得好看。”
宋玉章一聽,頓時就笑了,這應當是在說他了。
他沒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想是那小男孩不懂人情世故,聲音放得響亮,他父親定是壓低了聲音同他說交談,所以他隻聽得小男孩一個人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話,而那男孩父親說了什麼,宋玉章也大致能猜著。
“我聲音很大嗎?”
男孩奶聲奶氣,充滿了困惑,宋玉章再也忍不住笑開了懷,他帶著笑容回過臉,正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手臂裡託抱著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子。
男人穿著一身筆挺妥帖的中山裝,胸前夾了支黑色的鋼筆,整個人過於老派和肅然,面容也是最傳統的英俊,而他懷抱著的男孩子與他長相相似,可愛靈秀滿眼天真,這樣一大一小的搭配頗為相映成趣。
宋玉章見這場景又是一笑,父子兩個從他回頭起便都僵住了一般,宋玉章忍住笑,看向那眼睛渾圓的小男孩子,“你也挺好看。”
小男孩子一下臉紅了,反應過來後忙面紅耳赤地往父親的肩膀那躲。
男人倒是已恢復了鎮定的神情,“對不住,小兒無狀,冒犯了。”
宋玉章搖了搖頭,開了這小小的玩笑,轉身即走。
第17章
宋玉章去找宋晉成要錢。
“大哥,原本我不該張這個口,可你也知道我死裡逃生,行李和錢全沒了,隻能厚著臉皮請你先支些錢給我,等我回了英國,再把款子匯還給你。”
“這是什麼話,”宋晉成手上正拿著一卷書立在書櫃前,他面色肅然道,“爸爸既然把你託付給我們幾個,我作為大哥,自然是該好好照顧,都是一家人,談不上借還,這件事也是我疏忽了,銀行太忙。”
宋晉成當即從抽屜裡拿出了支票簿和鋼筆,俯身去寫數額,他問宋玉章,“要多少?”
宋玉章從不問人要錢,都是別人主動給,數額上有多有少,要真讓他說個定數還真不好說,說少了,宋晉成會認為他沒見識,露破綻,說多了,貪得無厭惹人嫌,宋玉章還想與宋家的四兄弟和平相處下去。
宋玉章笑了笑,直接道:“大哥,你這叫我怎麼好意思說?”
他態度大方坦蕩,眼睛裡沒有一絲虛偽,配上他那張臉,簡直類似安琪兒一般,宋晉成默然地低下頭,唰唰幾筆寫好,將支票遞給宋玉章,“用完了再說。”
宋玉章接過支票掃了一眼。
一萬塊。
即便他再怎麼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心髒仍是狠狠地跳動了一下。
一萬塊……宋家的巨富其實早在衣食住行上便有所體現,但這些都是財富的呈現形式,這樣真金白銀的支票擺在宋玉章面前,那樣的衝擊力與巨大的宋宅和嶄新的汽車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而且宋晉成說“用完了再說。”
語氣輕描淡寫,很顯然,這一萬塊對於宋家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宋晉成隨手就能寫出的數字。
宋玉章收了支票,心情激蕩無比,面上卻是毫無波動,隻誠懇地作出了感謝,“謝謝大哥。”
宋晉成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早點休息。”
宋玉章回給他一個價值“一萬塊”的笑容,“大哥也早點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