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不再躺了,再這麼躺下去,他興許真會悄無聲息地死在海上。
坐著恢復了點精神,宋玉章抖著手摸到襯衣扣子,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泛著不正常的豔紅色,已經略微有些幹裂的跡象。
將襯衣也脫去,宋玉章挺起胸膛,仰著臉感受海上毒辣的日光。
這樣自虐般的行為不知持續了多久,宋玉章才終於漸漸感覺到微微的刺痛感,他趁熱打鐵將手臂伸入海水中,海水暖洋洋的,如柔軟的舌頭舔舐著他的皮膚,一點微酥的觸感,令他打了個輕微的顫,宋玉章覺得很舒服,幹脆仰躺在了救生船上,將兩條手臂都垂入海水中。
海面波瀾不驚,救生船悠悠地在海上漂浮著,宋玉章垂在海中的手臂時不時地碰到一些障礙物——那是船體的碎片與一些掉入海中的行李物件。
這些物件中頗有些值錢的玩意,最多的就是鈔票,美鈔、英鎊、法幣……鋪滿了宋玉章周遭的海面,宋玉章看了心痛,想起自己那一箱沉入大海的鈔票,幾乎快要嘔出血來。
所以不能想,手臂滑過那些湿噠噠的鈔票,宋玉章在心中安慰自己,“破財消災,留了一條命,不虧,當孝敬祖宗了,哎,不知道祖宗是誰,那就當孝敬小櫻桃了。”
孟庭靜出海後第二日遇上了條漁船,派船員把人叫住,剛要詢問,船艙內探頭探腦地出來個頭臉紅黑的熟悉臉孔,一看到立在船頭的孟庭靜頓時喜出望外,“孟兄!”
陳翰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真會有那樣好,先是被路過的漁船搭救,後又遇上了出海救援的孟庭靜。
看到孟庭靜那張秀美華麗的臉孔,陳翰民大哭了起來。
“好大的風,把船都給掀翻了,誰也沒反應過來,全掉海裡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他死裡逃生的經歷,孟庭靜滿面沉痛地聽著,心道:“這膿包廢話真多。”
孟庭靜與陳翰民幼時曾是同學,當時陳翰民挺巴結他,孟庭靜起初以為那是陳翰民的趨炎附勢之舉,他習慣如此,故而不大在意,隻把陳翰民當作拍他馬屁的普通同學,後來時間長了,孟庭靜才逐漸發覺這人並非是看中了他的家世來巴結他,而是純粹地好色,對著頭臉齊整的男子便要發悶騷。
“陳兄,先不說其他,除了你之外,船上可還有其他人生還?”
陳翰民搖搖頭,淚眼婆娑道:“我不知道。”
他被漁船救起後,立刻就想到了宋玉章。
Advertisement
陳翰民央求漁船回去找人,承諾了許多報酬,然而海上茫茫一片,那夜狂風暴雨,不知將人吹到了哪,漁船開了幾圈也找不到什麼人,隻能先返程上岸求救,這才遇上了出海來救的孟庭靜。
據陳翰民的描述,那是一場極其恐怖的海上風暴,照這樣說,除了陳翰民這走狗屎運得救的人,其餘人應當多數是遭遇不測了。
孟庭靜沉著地一揮手,“你先進去休息,我繼續再往前瞧瞧。”
陳翰民焦急道:“孟兄,請你務必要用心些,我……我的朋友他也在船上……”
孟庭靜點頭,“你放心,我就是來救人的。”
依據漁船所指的救了陳翰民的方向,孟庭靜讓船改了航向,往那方向繼續深入向前行駛。
船行駛的速度極快,孟庭靜站在船頭,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面容整肅地想起了宋晉成交給他的那匣子彈。
可惜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航行的路上,孟庭靜又陸陸續續地救起了幾個扒著救生船或是救生圈或是漂浮碎片而幸存下來的幸運兒。
上了船的人無一不痛哭訴說,與陳翰民的反應大致相似,皆懇求孟庭靜趕緊再深入救人,孟庭靜一一應了,吩咐船員全速前進,望遠鏡都架起來,四處搜羅海上還有沒有幸存者的痕跡。
怪事是人救了不少,船的主體殘軀倒是見不著,又往前行進了數十海裡後,船員發現了個救生船上搖曳著紅色布料的人,隨即向孟庭靜匯報,“少東家,像是船上的船員。”
孟庭靜接了望遠鏡一看,衣物著裝確是如此,趕緊讓船加速過去救人。
救上來的是個大副,大副比先前那幾位幸存的旅客要鎮定得多,清楚了孟庭靜的身份後不住道謝,孟庭靜阻止了他,“先不必謝,你既是船上副手,對船上情況最了解不過,你來帶路,我不信這船就這麼憑空消失了,裡頭的人死了,貨沉了,這樣死無對證,倒像是這場風暴在幫某些人的忙。”
大副原本千恩萬謝感激涕零的,聽孟庭靜不緊不慢地講完,原本松快下來的心立即又緊張地提了起來,胸膛裡的物件突突跳了幾下,剛喝完了點水的嘴忽然又變幹了,他支吾著不不知道該怎麼應答,這樣死裡逃生的經歷原本該讓人感到幸運,而此時他卻又陷入另一個生死陷阱,大副是個光頭,頭頂上曬得爆了皮,他低著頭正在盤算時,頭頂上“斯拉”一下,刺痛得如同剝皮,大副慘叫一聲去捂頭,捂上去湿潤潤的,手指頭放在眼下一看——血!
孟庭靜彈了彈手指,像個找樂子的公子哥一般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活潑,可有種古怪的說不出的邪惡,像是小孩子無心時弄出的狠毒惡作劇,“你頭上這什麼,海裡汙穢的東西,不幹不淨的,我找人給你清理了去。”
在海上生存的人多半見多識廣,大副也不例外,他立即看出這孟少爺不懷好意的威脅,馬上就識時務者為俊傑了。
“孟少爺,您行行好,我這就去駕駛室幫他們指引,您看成嗎?”
有了這大副的指引,船向海中的西南方向深駛,又行進了大約二十分鍾,海上仍是沒什麼蹤跡,仍是陸陸續續地救人,救上來的人無一不向孟庭靜哭天搶地致謝,孟庭靜煩了,去另一側甲板躲清淨,剛轉了個彎,正瞧見陳翰民扒著船沿上的杆子,使勁地向外眺望。
救上來的人中屬陳翰民運道最好,他在漁民船上沒少吃喝,所以精神頭很好,不似其餘人半死不活的。
“你幹什麼呢?”孟庭靜道。
陳翰民回頭,黑紅的臉上顏色似乎更深了一份,他哭喪著臉道:“我在找我的朋友。”
孟庭靜對陳翰民的朋友不太感興趣,在躺椅上坐下,隨著船的起伏,心中又掛念起了宋晉成交代的事。
所有幸存的,到目前為止,還未有姓宋的,但也難說有人謊報姓名,孟庭靜看了一眼扒在杆子上像猴一樣張望的陳翰民,“陳兄,我記得你是出國留學了?”
“是的,我去了法蘭西,”陳翰民沒回頭,仍使勁抻著脖子往刺眼的海面瞧,這幾日他總忘不了宋玉章,忘不了大船傾覆時宋玉章緊緊拉住他的手,他心痛道,“我那位朋友也是留學生。”
法蘭西……孟庭靜手指在面頰上點了點,不是英國,應當也沒那麼巧,就算真是巧了,也無所謂。
海風徐徐,吹得人昏昏欲睡,孟庭靜掏出懷表,已是下午2點,他的這艘船不像牡丹號那樣吃重走得慢,按理說應該快遇上了,難不成那大副還敢跟他耍花樣?
孟庭靜手指按著懷表,面沉如水、躍躍欲試地想剝了那人的皮,從頭到腳,一絲不剩,不怕他不老實。
就在孟庭靜把懷表揣進懷裡,預備去活剝皮時,有船員捧著望遠鏡出來了,“少東家,找到了!”
孟庭靜一腳點地,像是有彈性般直立起來,接過望遠鏡走到船邊,在船員的指引下往一個方向細看。
望遠鏡中海面波光粼粼,浪尖泛著金色的光,海上漂浮著無數碎片,半沉半浮的鑲嵌在海面,隨著船的前進,越來越多的碎片進入孟庭靜的視線之中,他看清了東西,抓緊了手裡的望遠鏡,心道:“好極了,這下任那些人如何辯駁,都是死路一條!”
在暴戾而興奮的臆想中,孟庭靜的視線裡又映入了無數的鈔票,那些鈔票花花綠綠、色彩濃鬱地鋪陳在海面上,而那金錢組成的地毯中央正橫兀著一艘淡色的救生船。
船前進的速度很快,孟庭靜舉著的望遠鏡如電影中聚焦的鏡頭一般由遠及近地將那艘救生船推入他的視線。
船上有人,且姿態與其餘奮力求援的人截然不同,孟庭靜隻瞧見一側渾圓而白皙的臂膀垂墜於水中,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才看清對方正赤著上身躺在船裡。
海上慘烈的日光將那片胸膛映照得如同一塊白瓷,閃耀著潔白而刺目的光澤,那人與周遭鋪滿的鈔票、煙土一起,不知是生是死,是真是幻。
第6章
陳翰民沒有望遠鏡,看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隻隱約瞧見不遠處茫茫一片的輪廓,他焦急地問孟庭靜,“孟兄,讓我看看。”
孟庭靜石雕一樣不動,陳翰民心裡著急迫切,不管不顧地伸手去搶他的望遠鏡,望遠鏡一被扯動,孟庭靜也動了,他轉過臉,目光輕飄飄地掠過陳翰民的臉,陳翰民瞧他那張臉分明沒什麼旁的神情,卻是叫他膽寒,顫巍巍地把手放了下去,將手貼在身側,像挨了訓的學童,“孟兄,我著急,我也想看看。”
孟庭靜收回目光,隨手將手裡的望遠鏡丟給他,招來一旁的船員輕聲耳語了一番。
船員聽了吩咐,立刻回艙去叫人,一同下船去打撈救人。
孟庭靜正要轉身回去坐下,便聽到陳翰民一聲歡喜的長嘯,“宋先生!是宋先生!”
孟庭靜對這姓氏很敏感,他旋轉的腳步一頓,問道:“宋先生?”
陳翰民激動地流淚,腿一軟,支撐著膝蓋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哀切又如釋重負地痛哭起來。
他一直記著宋玉章去而復返天神一般降落在他的身邊,在大船傾倒之前仍緊緊握住他的手。
陳翰民相信愛情,也想要愛情,隻是他從前的那些愛情似乎都過於淺薄,堆砌在書信、西餐、公園之上,宋玉章不一樣,幾夜歡愉,一昔生死,這一回,陳翰民仿佛是終於感覺到了愛情的重量。
聽著個大男人嚎啕大哭,孟庭靜手背在身後互相絞著勁,心中十分想給陳翰民兩個大耳光——真是吵死人了!
孟庭靜原本想要追問,話到嘴邊又反應過來如若追問太深,日後怕是會露馬腳,於是閉口不言,轉頭面向海上的那個“金錢帝國”,眼睛盯著,看看這到底會打撈出個什麼人物上來。
片刻之後,船員推著那艘救生船靠近了,兩人搭檔,一個背,一個攙,一起將人運輸到了船上。
陳翰民早等著迎接,迫不及待地把昏迷的人搶到了懷裡,然後又是哭開了,“宋先生,你這是怎麼了,你快醒醒……”
孟庭靜早聽得煩,大踏步地走過去,正要自然地詢問,到了嘴邊的話卻又是沒了。
宋家共有四位公子。
宋晉成、宋業康、宋齊遠、宋明昭,這四位公子性情境遇各不相同,唯有一點——相貌皆很出眾,非是一般的出眾,四位公子所差年齡亦不算大,前年宋振橋身體還好的時候辦了場壽宴,四個兒子齊齊亮相,當時報社記者驚為天人,稱宋家是“滿門金玉郎。”
孟庭靜見到宋玉章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要把滿門的金玉郎都比下去了。
若說相貌標致的人,孟庭靜自小到大見得不少,他自己就長得不賴,雖然他不大在意這一點,但不賴就是不賴,須得承認,而被陳翰民號喪一樣摟在懷裡的人已遠超了“標致”的範疇,一時之間孟庭靜都有些呆滯了,等他回過神後,先問了陳翰民,“陳兄,這是你的朋友?”
“是的,”陳翰民垮著一張小寡婦一般的哭臉,期期艾艾地說道,“這位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宋先生。”
孟庭靜“哦”了一聲,因為隱有預感,故而毫不驚訝,“把人交給我吧。”
船上帶了醫生,陳翰民知道自己哭不回宋玉章的魂,忙乖乖地讓出人,他攙扶著宋玉章想將宋玉章交還給那兩個船員。
“我來。”
孟庭靜俯身,用兩條在陳翰民看來很纖細的手臂輕輕松松地就抱起了宋玉章。
陳翰民感覺面前的畫面有些滑稽。
宋玉章是個大骨架子,身形高挑,一眼望過去瀟灑非常,而這樣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另一個相貌稍顯秀美的男人抱在懷裡,頗顯詭異。
孟庭靜懷抱著宋玉章往艙內走,邊走邊掂量,認為這個人在海上一定瘦了,腰上一點肉都沒有,皮光水滑,微微發著燙,孟庭靜低頭,又看向那張緊閉著眼睛的臉,心道:“可惜看不見他睜開眼是什麼模樣了。”
醫生來了,孟庭靜隨便找了個借口把陳翰民打發走,站在一側點了支煙,醫生粗略診斷後,道:“少東家,這位先生是脫水了,要輸液。”
孟庭靜一彈手,“你去準備。”
醫生出去後,孟庭靜將煙放在窗臺,很利落地撩開外套的下擺,抽槍上膛,三步就到了宋玉章的病床前。
孟庭靜舉著手中的勃朗寧,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宋玉章的腦袋,他沒有開槍,將槍口當作微型的望遠鏡仔仔細細地描摹宋玉章的臉。
真是個漂亮人。
這輩子怕是沒機會見到比這生得還要好還要全的男人了。
也算是個稀罕物。
等將這張臉完完全全地記住後,孟庭靜舉著槍,槍口找準了個他沒機會見的那雙眼上,他手一抬,隨後收起了勃朗寧,重又把它別在腰上。
用槍既蠢又顯眼,孟庭靜一開始就沒打算用槍,拔槍隻是為了給宋晉成送的子彈做個見證,他認為這樣的稀罕貨很值得他尊重一些。
醫生回來時帶上了藥瓶,給宋玉章輸液,針管插入脈搏,孟庭靜坐在一側看著,發覺宋玉章的手臂也生得很漂亮,細、長、肌肉線條走勢流暢,不孱弱也不兇悍,是一種裝飾性的美好。
孟庭靜讓醫生退下,隨後又叫來船員,讓他將打撈上來的煙土拿一些過來。
此時屋內又隻剩下了孟庭靜與昏迷不醒的宋玉章,孟庭靜坐在船邊,起先隻是把玩懷裡的懷表,漸漸的,他就坐不住了,面前有個稀罕貨,還是快要死的稀罕貨,此時若不賞玩一番,豈非遺憾至極?
對於男人或是女人,孟庭靜自小就不大有興趣。他生長在一個人數眾多的大家庭裡,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的男性長輩無不是三妻四妾綠雲罩頂,男男女女之間的荒唐事罄竹難書。在這樣的家庭下長大,要麼繼承家族的光榮傳統,成為個道貌岸然的老色鬼,要麼幹脆就是反叛到底,成為個徹頭徹尾的禁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