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待陳翰民收拾好東西,宋玉章拉著他的手出去,此時船驟然傾斜了一下,陳翰民如紙片般向下滑了半米,他尖叫一聲,已被不動如山的宋玉章又拽了回去。
“抓緊我。”宋玉章冷厲道。
陳翰民連忙將兩隻胳膊都死死地抱住了他。
其實宋玉章與這公子哥不過露水情緣,遠談不上什麼情誼,隻是在這生死關頭,宋玉章那對弱者的同情又奇異地不受控制地湧了上來,無論是婊子、丫頭、小白臉,都是他這浪子無可割舍的軟肋。
第4章
距離牡丹號原定靠岸日期的三天後,目的地海洲終於出現了騷動的跡象,牡丹號不僅搭載了近千名旅客還有大批量的藥品貨物,除了要接親友的旅客,岸上的商家也紛紛派私船出海察看,一時之間海洲港口船滿為患。
“少東家,您快去瞧瞧吧,打起來了!”
丁遊海頭頂冒汗,拿了手帕擦汗,眼鏡後的那雙小眼睛不斷地瞟著坐在位置上吞雲吐霧滿臉從容的孟庭靜。
孟庭靜悠哉悠哉地吸完了那一支煙,將煙蒂碾碎在桌上的玻璃缸裡,一揚臉,面上笑眯眯的,帶著丁遊海常見到的令人膽戰心驚的邪惡味道,“打起來了?”
“鬧的厲害,”丁遊海急道,“都急著想出海。”
“這麼急,”孟庭靜話鋒一轉,冷不丁道,“船上有你的貨?”
丁遊海先是一怔,對上孟庭靜的眼睛,額頭頓時汗出如漿。
海洲這個碼頭由孟家一力把持,來往船隻停靠都要收取抽成費用,這是天大的利潤,肥油都不足形容,這樣肥美的好處,孟家上下富得在海洲已經快漫出來。
主子富,家將們自然也跟著撈油水,私下裡讓這些船隻帶些緊俏的私貨,運來海洲倒賣,這些不過是上面手指頭縫裡露出來的,也夠他們發財了。
這事原本“民不舉官不究”,可自從少東家孟庭靜掌管碼頭後,風聲一日緊似一日,已查處了不少在裡頭撈偏錢的家將,丁遊海知道這少東家的手段,連忙招供,“隻、隻是一些綢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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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靜笑了一聲,往後仰了仰,將兩隻腳放到桌上交叉著,懶洋洋晃悠悠道:“綢緞。”
丁遊海賭咒發誓就隻是些綢緞,留一些給家裡的太太女兒做衣裳,剩下少少的也留在家裡用來應急。
前幾天下過了雨,這兩天天氣開始熱起來了,丁遊海邊說邊拿手帕擦汗,帕子都快浸湿了,他怕這個少東家,整個孟家都無有不怕的。
在長久的靜默中,丁遊海的膝蓋越來越軟,幾乎快要站不住。
“老丁。”
“哎。”
丁遊海如犯了錯的孩童回應父母一般親近中帶著惶恐。
“綢緞,可以。”
丁遊海懸在上空的心慢悠悠地回到了胸膛裡。
孟庭靜扭了臉,手指勾了桌上的玻璃缸子,在邊緣摸索旋轉,“煙土,不行。”
辯解的話尚未來得及說,側額一道勁風襲來,即刻額頭便火燒熔巖般的滾燙疼痛,丁遊海慘叫一聲,人歪倒在地,手顫顫巍巍地去摸,一摸全是淋漓的血,他腦子“嗡”的一聲,知道事情不好,立即連哭帶喊地求饒。
“少東家,求您饒了我,我這是頭一回,我上有老下有小……”
“還有兩個剛滿十八的姨太太。”孟庭靜幫他接上了。
丁遊海嚎哭的聲音忽然頓住。
孟庭靜兩條長腿翻花一樣地落地,他站起身,踱步到丁遊海面前,一腳將人踢翻了過去。
“你他媽還挺會享受啊。”
孟庭靜不由分說地上前將人暴打了一頓,回身又去拉抽屜,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人忙連滾帶爬地撲稜上去抱住他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號,“少東家、東家,我、我罪不致死啊我……那倆姨太太我、我統共也沒睡過幾回……”
“滾,”孟庭靜拿了一把勃朗寧,回身在丁遊海腦袋上又狠抽了一記,“我又不是你老婆,用得著你給我交待這些,滾開,再不滾,我一槍崩了你!”
丁遊海又忙火急火燎地放了手,孟庭靜出去,門外聽動靜的幾個工人紛紛低下了頭,孟庭靜毫不在意地一揮手,“跟我走。”
正是午間日頭最盛的時候,碼頭上人聲鼎沸,船鳴人吼棍棒亂打,鬧得亂糟糟不可開交。
孟庭靜帶了不到十個工人過來,並沒有在騷亂的碼頭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這種被忽視的情形,孟庭靜本人倒是見怪不怪。
孟家祖上出過狀元,在朝廷裡正兒八經地當過三品官,之後朝廷被推翻,家中依然榮光不衰,孟庭靜自小在學堂就是遠近馳名的少年天才,八股數學都學得很好,加之相貌白皙俊美,是個俏書生一樣的人物。
所以當他從英國留學歸來時,孟家上下許多人都沒將他放在眼裡。
對於這樣的漠視,孟庭靜的態度則是回以更強烈的漠視。
他們不將他放在眼裡,他則是不將這些人當人看。
“嘭——嘭——嘭——”
三聲槍響在鬧哄哄的碼頭猶如三道驚雷,混戰中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了手,目光齊齊地看向人群外的人。
孟庭靜穿了一身淡灰色長袍,他個子高挑,這樣一色的袍子顯得他愈加苗條單薄,加之秀美溫雅的臉龐,他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小白臉,然而他手裡舉著一支勃朗寧,袍子微微墜下,露出他青筋纏繞的小臂,手指仍扣在扳機上,臉上的笑容顯而易見地不是因為高興才笑,有股說不出來令人心中發寒的邪性。
“諸位,”孟庭靜微笑道,“這裡是孟家的碼頭,不是菜市口,”他放下勃朗寧,繼續保持著笑容,“再鬧下去,真當菜市口用了,也成。”
孟庭靜把幾個帶頭的人全帶回了碼頭附近的辦公室,都是些富商大佬,心裡很不滿孟庭靜那樣舉著槍要挾,跟進辦公室後,走在最前頭的幾人都頓住了,後頭的人心煩意亂,沒注意地撞了上去,本城頂有頭臉的幾個人哎呦哎呦地撞成了一團,後頭有人開罵,“幹什麼呢!”等他看清了辦公室的情形後,也不說話了。
屋內的正當中正跪著個人,滿頭滿臉地都是血,左手拿著塊帕子蓋在額頭,白帕子也染成了紅帕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都進來吧。”
孟庭靜像是沒瞧見丁遊海,客客氣氣地招呼門口的人進來商量,見他們都不說話,隻是盯著丁遊海,他心中一哂,其實他的本意也並非殺雞儆猴,對丁遊海,他是執家法,與這些人毫不相幹的事,孟家的家法是誰都能受的麼?
門口擠滿了人,孟庭靜獨自割據般地佔了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跪在他們中間的丁遊海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劃出了一道楚河漢界。
“我知道諸位很擔心自己的親友、貨物,海上航行出了什麼意外都不好說,既然是在我孟家的碼頭落腳,那麼我孟某人必是責無旁貸,所以請諸位都回去吧,”孟庭靜視線壓向蠢蠢欲動的眾人,“我會親自帶人出海去找,船隊已經準備好了,馬上就可以啟航。”
有人似乎有話要說,被孟庭靜抬手壓了壓,“每艘船都預留了兩個位置,要派家將的把人留下,對我孟家的信譽無所質疑的,可以走了。”
一陣騷亂之後,留人的留人,走人的走人,孟庭靜喝了一聲丁遊海,物盡其用般道:“去,讓他們都動起來。”
丁遊海“哎”了一聲,捂著額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辦公室。
孟庭靜留在辦公室換衣服,出海穿長衫著實是不大方便,等他換完一身獵裝後,整個人顯得愈加苗條精幹,如冬日裡的松柏一般冷峭而修長。
宋晉成進門時正看到孟庭靜在腰間別上那支勃朗寧,他微微笑了,抬手打了個招呼,“庭靜,我聽說你要親自出海?”
“姐夫,”孟庭靜放下外套下擺,對宋晉成露出個和善的笑容,玩笑道,“你怎麼來了?難不成船上也有宋家的貨?”
宋晉成輕嘆了口氣,“倒不是貨。”
孟庭靜招呼宋晉成坐下,仔細地聽宋晉成講述。
“老爺子還有這麼段故事,”孟庭靜似笑非笑道,“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宋晉成又嘆了口氣,“家醜不可外揚嘛。”
孟庭靜倒不覺得宋振橋在國外與女大學士春風幾度後有個私生子是什麼天大的醜事,他父親孟煥章娶了八房姨太太,宋振橋隻有一房明媒正娶的原配,在國外消遣消遣,也沒什麼。
“明白了,我會幫你留心的,”孟庭靜頓了頓,忽又想到什麼,“姐夫,宋伯伯身體現在大好了嗎?”
“還是老樣子。”
孟庭靜拇指與食指微微搓了搓,他扭過臉,臉上的笑容慢慢變了,“姐夫,你特意來找我,是想讓我平安地將人帶回來,還是……”
宋晉成立即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很驚恐,像是孟庭靜說了什麼能絞爛他耳朵的話,宋家的公子無一例外都生得好相貌,宋晉成三十幾了,模樣依舊很端正,他儒雅又憤怒道:“庭靜,你不要混說!”
孟庭靜一臉受教,“哦,我想岔了。”
宋晉成站起身,手背在身後,眉頭緊皺,“他雖然不是我母親親生的,可畢竟也是我的弟弟,骨肉親情……”他長嘆了口氣,“庭靜,我想你最懂我的心思。”
宋晉成走後,孟庭靜在辦公室內又琢磨了一會兒,越琢磨越覺著有意思。
宋振橋病了大半年了,宋家不像孟家,孟家這一代隻有他一個男丁,宋家這一代有四個公子,據說都很出色,宋振橋病了以後,龍爭虎鬥的毫不停歇,這半路卻又殺出個小兒子來,宋振橋病成那樣了,還發了電報叫人回國,看樣子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分點財產給這常年在外的小兒子了。
孟庭靜心道:“若我是宋晉成,那這宋玉章必死無疑。”
臨上船前,船員給孟庭靜遞了個小匣子。
“什麼東西?”
“宋大爺吩咐給您的。”
孟庭靜揮手讓人下去,打開匣子一看,裡頭的物件黑黢黢的閃著金屬光澤,正是一顆子彈。
孟庭靜“啪”一聲合上匣子,暗暗一笑,心道:“不錯,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第5章
宋玉章在海上漂泊了不知多久後,懷疑自己這一回興許真的要在劫難逃了。
風暴來臨時,威力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船體幾乎像是玩具一般頃刻間就被掀翻。
宋玉章沒拉得住陳翰民——拉住了也沒用,在狂風駭浪之中,人實在是過於渺小,宋玉章什麼也沒抓住,隻僥幸抓住了自己的一條命。
撕裂的船中零落地掉出了救生圈與救生船,宋玉章運氣好,在沉浮之中先扒住了一塊船體的碎片,他死死地抱住碎片,終於撐到了風暴漸小,靠著那塊碎片,又扒上了一條在海中如薄葉般的救生船,千辛萬苦地翻了上去。
之後他成了葉上的露珠,夜裡冷,白天熱,十分想化作一縷輕煙消失於人世間。
飢餓已不是什麼大問題,宋玉章挨過餓,對於餓,他不大放在心上,但他現在的確非常之渴。
白日海上的溫度高得簡直無理取鬧,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又幹,硬邦邦地像層殼似地貼著他的肌膚,興許是曬出了鹽粒藏在衣服的縫隙中,宋玉章渾身發痒,覺得自己像條半幹的鹹魚,骨頭與肉都在這些鹽分中變得脆薄。
經過風暴之後,天氣出奇的好,好的讓人想罵娘,朝陽日落皆美得波瀾壯闊,宋玉章趴在救生船上盡量不動以保存自己的體力,等待著一線生機。
太陽晃得人眼暈,宋玉章剝下了自己的殼罩在臉上,聞著海水的腥味,於昏昏欲睡時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傅冕的臉,同時還有些生啊死的海誓山盟音調纏綿地嗡嗡入耳。
宋玉章慢慢睜開了眼。
曬硬的西服籠罩住他的視線,海上慘烈的日光頑固不化地從衣料子的縫隙中如針般柔軟地扎了他的眼皮,面前光影如夢似幻,宋玉章心頭微震,心想:“我怎麼平白無故想起這些不相幹的事來?難不成我真要死了?”
宋玉章坐起了身,身上的殼掉了,日光徑直刺在了他臉上,竟是毫無知覺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