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趙珣手下的官員越沉不住氣,便越驗證了他的野心。
但凡生在皇家,野心這東西,人人多少都有。其實皇帝允許兒孫們有野心,但有野心,卻要按捺得住,要知進退,懂分寸,這樣才是本事。有本事,才能成大事。
所以“才”這一關,趙珣也沒過去。
既然趙珣仍有待考察,這儲君的人選還剩下誰?
皇家不是沒有了其他成年皇子,卻缺乏有天賦與能力的苗子。且就算在皇子這一輩拔出個苗子來,皇帝到了這個歲數,臨時再要重新栽培繼承人,不僅太過耗神費力,也著實為時已晚。
儲君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而得有結實的“班底”人馬,這樣上任後才能坐穩皇位。如今朝裡一支太子|黨,一支四皇子|黨,短時間內要分割新的“集團”,無異於異想天開。一個“底盤”不穩的儲君坐上龍椅,難保不會亡了大齊。
所以觀望來觀望去,朝臣們最終將目光投向了皇帝的嫡長孫趙羲。
論才,趙羲當初在皇家獵場那一番演說,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論德,這位小皇孫在太子下葬後,既沒有沉溺於喪父之痛,也沒有著急地參與黨派鬥爭,而是與往日一樣,按部就班地跟著東宮的老師讀書學習,夠沉穩,也夠堅忍。
論背景更是得天獨厚。隻要趙羲有心,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繼承太子底下那一派原班人馬。
這樣看來,一個比趙珣更合適的選擇,似乎已經出現了。
*
天氣日益轉冷,轉眼便到了朔風凜冽的時節。
臨近冬至,大齊建元元年之後,三年一度的南郊祭天大典提上了皇帝的日程,也叫低迷了許久的汴京朝堂燃起了一絲生氣。
冬祭是盛事,按規矩,皇帝須親率皇室宗親,選派朝廷重臣共同前往南郊主持祭天儀式,感恩上蒼厚德,並祈求上蒼保佑大齊未來風調雨順,百姓安康。
禮部熟門熟路地依照慣例,安排皇帝與隨行宗親、朝臣於冬至前夜夜宿南郊,待翌日破曉時分共慶盛典。
Advertisement
冬至前日,蜿蜒冗長的祭天儀仗自皇宮出發,在百姓們的歡呼禮拜與禁軍的簇擁護持下,一路浩浩蕩蕩出了汴京城。
英國公府與霍府此次皆在隨行之列。按品階,英國公府的車駕較靠近儀仗正中的聖駕,而霍家則落在遠處。
沈令蓁因已出嫁,依禮坐在後方霍留行的馬車內,與他說笑:“三年前我還離聖駕很近,如今反倒走了下坡路,跟著郎君真是落不著好呢。”
霍留行正要敲她個頭慄,手伸出去卻半道折了回來,搓搓手指算了數。
三月多過去,他腰上的外傷已經愈合妥帖,反倒沈令蓁體內的寒症還沒斷根,月事期間依舊疼得輾轉反側,臨近隆冬,夏秋時節不顯的症狀也出現了,到了夜裡,整晚整晚手腳冰涼。
他自傷好後便夜夜給她當火爐,這才叫她勉強睡上踏實覺。此次出行兩日一夜,她難免又要捱場凍,他這會兒正擔心,便連頭慄也敲不下手了。
沈令蓁正是瞧出了霍留行的心事,才故意說這些玩笑話逗他,見狀幽幽嘆出一口氣,把腦袋湊低,蹭著他指關節小雞啄米似的叩了一下:“不就是這麼一下嗎?郎君如今真是越發沒了魄力,連我都治不住,還……”她說到這裡收了聲,比口形:還要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
馬車悠悠晃晃,霍留行把她整個人掐進懷裡,彈額頭的手勢蓄勢待發:“動真格了你可別哭。”
沈令蓁笑盈盈地把腦門亮給他。
霍留行臉一黑,猛地抬起手。
沈令蓁道是自己挑釁過了頭,“呀”地一聲閉上眼,結果暴慄沒落下來,落下了他的唇。
霍留行輕輕親了她一下額頭,等她顫巍巍睜開眼,“嗤”地一笑:“這麼點膽子,就別跟我叫板了。”又圈著她,替她緊了緊裘氅,去探她手中的湯婆子,“還暖著嗎?”
不等她答,他就嘆息著撤走了湯婆子,把她一雙手往自己懷裡塞:“不要這玩意兒了,我這兒都比它暖。”
沈令蓁把手往回縮:“郎君這麼捂著我,衣裳都皺巴巴的了,一會兒到南郊下了馬車,人家還以為我和郎君在車裡打架呢。”
那想來不會誤會成打架,倒要誤會成別的。
霍留行忍著笑說:“照這行車速度,到南郊天都暗了,黑燈瞎火的,我又是有婦之夫,誰看我?”說著把她的手重新挪回來,“你先捱著我歇一覺,晚上天冷,那地方睡不成飽覺。”
這冬祭就是去吃苦表誠心的,除了入主南郊行宮的皇帝,其他人都得睡露天的營帳。
沈令蓁記得自己三年前冬至確實因為住不慣營帳,整夜沒能合眼,後來還是薛玠偷偷來找她,跟她下棋才解了悶。
她便不推辭了,在霍留行的懷裡闔上了眼,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那郎君要是路上無聊了就叫醒我。”
*
霍留行不到最後一刻,自然不會叫她。沈令蓁醒轉時,馬車已經停穩,外邊熙熙攘攘,像是眾人陸陸續續在下馬車。
她揉揉發酸的脖子,問霍留行眼下是什麼情況。
霍留行邊替她摁後頸穴位,邊說:“這裡是南郊的露營地,聖上與小殿下已經轉道入行宮,我們現在去認營帳。”
他說的“小殿下”是指趙羲。因汴京不可無人主事,趙珣此次代天子留在了皇宮,趙羲則隨行到了這裡。
輪著霍家入營地,霍留行被空青與京墨扛上了輪椅。
沈令蓁跟著他下去,這才發現天徹底黑了,四面崗哨燃著火把,禁軍長|槍點地,一字排開,戒備森嚴。
空曠的山腳下,幾十頂營帳一圈圈規律排布,營帳間隔著約莫十來丈距離,能夠彼此遙遙相望,卻不方便相互交談。
沈令蓁發現,這次的營帳中,有一張有些特別,頂處綴著西羌王室的標記。
那是嵬名王子的營帳。
嵬名赫在汴京當了三個多月質子,親眼見證了大齊朝堂前陣子的頹靡,如今這等彰顯國威的盛典,皇帝免不了將他拖上,叫他感受感受大國的涵養。
嵬名赫脾氣一直不錯,倒也不怕吃苦,說作為大齊的臣民,自該入鄉隨俗,恭敬順從地來了。
霍留行與沈令蓁的營帳靠近外圈,離嵬名赫稍遠,目之所及最近處便是薛家。
沈令蓁記得,三年前冬至這夜,薛家負責的是行宮的戍衛,但如今,她的姑父薛策卻僅僅被指派負責營地的守備,而且還是外圍處較無關緊要的一片區域。
很顯然,當初二皇子那封認罪書雖在太子的死諫下作了廢,潑到薛家的髒水卻還是起了效用,讓皇帝無法再全心信任薛策。
霍留行見沈令蓁若有所思地望著薛家的營帳,腳下步子都變慢了,低低咳了一聲,跟身後推著輪椅的空青感慨:“這天氣還真是冷啊。”
空青立刻接話:“郎君是腿不舒服,還是腰不舒服了?”
霍留行露出了“怎麼說呢,都不太舒服”的勉強表情,沈令蓁慌忙回神,加快腳步跟他入了營帳。
營帳內陳設簡陋,燈燭昏黃,雖然燒著炭火,卻也不比外邊暖和幾分。
沈令蓁無處下腳,愁眉苦臉又不好抱怨,免得給老天聽見,一生氣就不保佑大齊了。蒹葭和白露在硬冷的床鋪上鋪了悄悄帶來的絨毯,扶著她坐下來,又去外邊取她和霍留行的晚膳。
晚膳是粗茶淡飯,這日子,連皇帝都不敢打隻野山雞來壞了規矩,兩人便也不得講究,隨便用了幾口。
用過晚膳無事可做,又不可能像郊遊似的去左鄰右舍串門,但凡不傻的,都老老實實待在營帳。沈令蓁跟霍留行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心底有了主意,提議道:“郎君,離睡覺還有些時辰,我們要不要做些什麼?”
做些什麼?雖然有點想,不過這地方摟摟抱抱,卿卿我我,被人發現是要遭罪的。
霍留行沉吟著皺了皺眉:“這裡恐怕不太合適。”
沈令蓁嘆息道:“我也知道不合適,但是漫漫長夜,就這麼幹坐著也太無趣了。”
霍留行掙扎了一下,揮退了幾個下人:“你們出去。”然後張開胳膊作迎接狀,無奈地搖搖頭,“那來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沉出一口氣,不耐道:“都老夫老妻了,還跟我使欲擒故縱這一套?過來。”
沈令蓁一頭霧水地上前去,被他一拉,跌到了他腿上。
眼看霍留行摁著她腦袋就要親上來,她慌忙奮力躲開,跳了起來:“郎君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霍留行莫名其妙:“不是你說要不成體統的嗎?”
沈令蓁反應過來,“哎”地跺了下腳:“郎君成日裡在想什麼呢,我隻是想跟郎君下盤棋罷了!”
“……”
霍留行扭曲著一張臉:“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怎麼下棋?”
“我有辦法。”沈令蓁指著地上一方矮桌道,“我們在這幾案用燭油畫個棋盤,然後去外頭摘些細草,分別結成環與三角,然後就可以在這上頭對弈了。”
霍留行剛想說,這麼麻煩,還不如親嘴解悶,話到嘴邊一頓,看向沈令蓁的眼色一變:“你從哪來的辦法?”
她方才根本不曾在外逗留,哪裡知道附近長了什麼草。如此經驗老道的樣子,分明是曾經在這裡做過同樣的事。
她上回來南郊,是跟爹娘一起,誰能陪她做這麼麻煩又不守規矩的事?
沈令蓁被他這眼神瞧得底氣全無:“我三年前在這兒玩過……”
“跟薛玠?孤男寡女,半夜在營帳?”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是跟阿玠哥哥,但不是單獨,阿娘和蒹葭她們都在呢。他是我姑表哥,也不好說是外男……”
“哦,”看她解釋得頭頭是道,霍留行沒找著這個茬兒,又換了個茬兒,“他倒是很有耐心,這麼無聊的事也肯陪你做。”
沈令蓁這下有些生氣:“郎君覺得無聊就不要陪我做,何必這樣陰陽怪氣地踩人家一頭呢?”
霍留行一噎,臉色鐵青地說:“我陰陽怪氣?”
她脖子一縮,小聲嘟囔:“三年前我都沒及笄,也不認識郎君,郎君與我置這個氣,本就是無理取鬧。”
他被氣笑,臉色更難看:“我無理取鬧?”
聽他聲音越發高,沈令蓁無意引起外頭這麼多人注意,退讓一步:“好,是我從前做得不對,郎君要罵我,回去再罵,現在還是不要惹事了。”她悶悶地坐回床榻,“我們早些歇息吧。”
霍留行看著她委屈隱忍的表情,一下泄了氣。
隻有吵架講不出道理來的人,才會重復對方的話來作反問。看起來頗有威勢,其實就是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