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皺起眉來。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霍家人一直以來對她的不信任,似乎並不隻是因為,她是皇舅舅的外甥女這麼簡單。
“霍節使為何如此懷疑我?”
霍留行沉默。
沈令蓁點點頭:“你既不願意說,那就不說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她說著吸吸鼻子,轉頭上了床榻,“還有,郎君,我不喜歡這裡,我想早點回慶陽了。”
霍留行站在原地默了默,上前替她掖好被角:“你好好睡一覺,我盡快處理完這邊的事,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家去。”
沈令蓁的表情在聽見“回家”兩字時顯而易見地一變。
她笑了笑:“郎君,你覺得,那是我的家嗎?”
霍留行喉間一哽。
沈令蓁收起笑意,背過身去,緊緊閉上了眼。
“沈令蓁,”霍留行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來,“我會給你一個家的,你再等一等。”
作者有話要說: 不破不立,早破早立,咱們爭取盡快度過這一關!
第34章
離開東谷寨的時候, 沈令蓁明顯察覺這裡的守備比她初來時更加密不透風了。
巡崗的士兵個個槍尖點地,軍容整肅。整片群山萬籟俱寂, 哪怕一絲風吹草動,鳥兒掠過枝頭的細微響聲也都盡收耳中。
整個寨子充斥著一股黑雲壓城,風雨將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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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留行見她臨上馬車前, 似有些憂心地回望了寨子一眼, 卻沒有詢問什麼,便在馬車駛離山中後主動道:“西羌恐怕會有大動作,過不了多久,這裡可能就要開戰了。”
沈令蓁聽出霍留行在用他的方式道歉,在盡可能坦誠地告訴她一些有關霍家的事。但他越是這樣, 反倒越叫她覺得與他隔著一層什麼, 覺得霍家和她的矛盾似乎是難以調和的,而霍起猜疑她的背後,或許有個非常重要的隱情。
她並沒有因為霍留行的彌補感到欣慰, 看著他說:“郎君的歉意,我已感受到了,隻是外患當前,郎君實在不必花費太多精力在我身上,還是顧好大局吧。”
霍留行被堵得無話可說, 看她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起來,隻得將肩膀遞送過去,溫聲道:“那你枕著我,山路顛簸, 別磕著了。”
“反正這一路一直這麼顛簸,我早就習慣了。”沈令蓁輕輕說了這麼一句,便再沒了下文。
從東谷寨到慶陽,倘若與來時一樣緊趕慢趕,也就花上兩日一夜。
但一則返程沒有緊急事件,二則霍留行在中途接到空青傳信,說這些日子,俞宛江誘出了被趙珣買通的其餘內鬼,眼下慶陽霍府已是幹淨的了,於是便叫京墨稍稍減慢了速度,以免累著沈令蓁。
隻是沈令蓁心裡悶著,身體舒暢也是無用,回程一路若無必要,幾乎不與霍留行搭話。
霍留行自然有意逗她開心,但最關鍵的心結沒法解,怎麼哄都是於事無補。
三日後清早,兩人按原路在慶陽沈宅折了一道,而後回到霍府。
不料這個時辰,俞宛江與霍舒儀卻都不在府上,反是霍妙靈出來迎了兩人,歡天喜地道:“二哥哥,二嫂嫂,你們終於肯回家了!阿娘不讓我出府去找你們,我這些天過得好生無趣!”
俞宛江當然不會將兩人的真正去向告訴年紀尚小的女兒,所以霍妙靈還以為他們近來一直住在沈宅。
沈令蓁心裡再不高興,面對這個顯然對霍家內情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卻是生不出怨氣的,笑著問:“我不在的這些天,有沒有好好讀書習字?”
“有的,嫂嫂!我都練了厚厚一沓字帖了,就等你回來誇我呢!”她誇張地比了個手勢,又仰著頭張望沈令蓁的額角,“嫂嫂,你的傷好了嗎?還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再過一陣子,痂就脫了。”
霍留行看一眼終於露出一絲笑意的沈令蓁,刻意沒有插話破壞氣氛,默不作聲地搖著輪椅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令蓁明明還在生他的氣,可眼看他又回到了這個桎梏折磨他的輪椅,眼看他這樣孤零零地離開,心裡又莫名堵得慌,說不上來的壓抑難受。
霍妙靈見她目光發直地望著霍留行的背影,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衣袖:“嫂嫂,你與二哥哥吵架了嗎?”
她收回視線,搖了搖頭。
霍妙靈唉聲嘆氣:“嫂嫂,其實你不開心也是應當的。阿姐對你實在太過分,那日你被氣走之後,我也與她大吵了一架。嫂嫂你放心,從今往後,阿姐要是再欺負你,我一定幫著你!”她想了想,又說,“哦,假如二哥哥欺負你,我也不怕,我肯定都站在你這一邊!”
霍妙靈算是因為那場雹災,徹底“歸心”於沈令蓁了。
聽她說起長姐,沈令蓁正要詢問這一大早,俞宛江和霍舒儀去了哪裡,忽見她笑意一滯,望了眼府門的方向,露出膽戰的表情。
沈令蓁一愣之下回頭看去,就見霍舒儀拎著兩隻空木桶站在那裡,似乎將方才霍妙靈的話都給聽了去。
霍舒儀這是剛從外邊回來。
因受雹災影響,近來附近的流民一批批進城,這些天,她和母親日日上街施粥,接濟吃不上飯的百姓。
霍妙靈訕訕叫了一聲:“阿姐……”
霍舒儀重重擱下兩隻粥桶,快步上前,將她一把拽走:“你跟我來!”
沈令蓁尷尬地站在原地,心道這回倒也難怪霍舒儀生氣。
畢竟此前那場不和,隻是她為配合霍留行順利離開而演的一出戲,她也是有苦說不出,沒法與妹妹解釋。
沈令蓁如今對這霍府的日子本也不抱太大希望了,見怪不怪地準備回內院,靴尖一轉卻驀地頓住。
霍舒儀一直以來對她的厭惡,比誰都表現得更直截了當,現在回頭想想,霍留行當初對這件事的解釋,其實非常模稜兩可。
經此一行,她心中對於霍家的疑團已經越揉越大,幾乎能夠篤定,這背後一定還有什麼秘密。
既然所有人都瞞著她,倒不如從藏不住事的霍舒儀那處打聽打聽。
沈令蓁下定了決心,支開蒹葭:“你去我房裡取些新字帖來,我給妙靈拿去。”
見她不疑有他地離開,沈令蓁轉身往霍舒儀和霍妙靈的院子跟了過去。
跟到牆外,聽見姐妹倆低低的爭執聲,她立刻停了下來,悄悄屏住了呼吸。
“阿姐,嫂嫂救過我,我待她好是應該的,你不能因為自己不喜歡她,就逼著我也不喜歡她呀!”
“你知道什麼?你同無關緊要的人交好,阿姐不會攔你,但她不行!她可是霍家的仇人!”
沈令蓁呼吸一緊,霎時泄了氣。
“誰!”霍舒儀有所覺察,朝牆外低喝一聲,拔步追了出來,一看臉色煞白的沈令蓁倒是愣了愣,有些沒了底氣,“你……你聽到什麼了?”
沈令蓁渾身緊繃著,強笑道:“舒儀,你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
她知道霍家早年忠於前朝末帝,與她的皇舅舅有過許多摩擦。但她畢竟不是趙家子孫,讓她背上“仇人”這個名頭,未免有些過頭了。
且如今時過境遷,朝中不乏兩朝為官的家族,能夠順順當當先後侍奉二主,通常都是心懷感恩,若人人都要這樣計較,那她這皇帝的外甥女,豈不成了半個汴京城的“仇人”?
“仇人”一詞,不該是這樣算的。這裡面應當還有別的內情。
霍舒儀被沈令蓁問住,語塞半天,搖搖頭:“沒什麼意思,我與妙靈說著玩的。”
“是你二哥交代你,不要告訴我的嗎?”
霍舒儀皺皺眉,目光閃躲:“沒有,是我不希望妙靈跟你交好,騙她的!”說著似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匆匆離開了。
沈令蓁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一會兒,臉色漸漸黯下去,疾步回了內院,問拿著字帖出來的蒹葭:“季嬤嬤呢?”
“在屋裡拾掇東西呢,婢子替您去叫。”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自己進了屋子,一眼看見佝偻著腰,正在整理多寶閣的季嬤嬤,頓住腳步:“嬤嬤,我有話與你說。”
季嬤嬤忙上前來行禮:“少夫人,您回了。”
沈令蓁深吸一口氣:“嬤嬤不要再騙我了。”
“老奴不明白少夫人的意思。”
“我方才已經聽大姑娘說了從前的事,嬤嬤別再將我當成傻子了。”
季嬤嬤慌忙伏身跪下:“少夫人息怒,老奴絕無此意!隻是臨行之前,長公主特意交代老奴對您隱瞞此事,老奴不得不聽從。”
沈令蓁一顆心到此一刻,徹徹底底地跌入了谷底。
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使詐,果真還是詐出了真相。
她邁著虛浮的腳步,踱到椅凳邊,握著扶手坐下來:“嬤嬤起來說話吧,到底是什麼事,你一字一句講給我聽。”
季嬤嬤跪著沒動,面色一凜:“大姑娘沒有告訴您……”
沈令蓁點點頭:“誰也不肯告訴我,現在嬤嬤既已承認,就不要瞞我了。”
到了這份上,再隱瞞著實沒了意義,季嬤嬤閉著眼長嘆一口氣,隻得將二十七年前的事和盤託出。
盡管這一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沈令蓁還是呆在了椅凳上。
她愣愣看著季嬤嬤,一字一頓道:“你是說,郎君的大哥是被阿娘……”她說到一半住了口,有那麼一瞬像是噎了氣,眼前黑得沒有一絲光亮,大口呼吸著才喘過來,“阿娘她……”
季嬤嬤跪伏在地上,面露不忍:“少夫人,您自幼長在長公主膝下,應知長公主絕非濫殺無辜之人。當年她本就極力主張勸降,建議聖上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令四方歸順。那時,霍節使因外敵來襲,率領七成霍家軍奔赴前線,才十八歲的長公主,對這心懷天下的將門自是又敬仰又惋惜,怎可能趁火打劫,對剩下三成霍家軍趕盡殺絕?”
“就算您不相信長公主,也可細細分析當時局勢。霍節使正帶兵抵御外敵,選擇在那個節骨眼殺了他留在都城的兒子與軍隊,於聖上而言又有什麼益處?倘使霍節使因喪子之痛放棄守關,轉頭殺回都城,面對同時湧來的西羌人與霍家軍,聖上哪裡還能坐上皇位?即使是聖上,那時也是一心希望穩住霍家的。”
“長公主僅僅帶了千餘兵馬,誠心前去勸降,可雙方還沒交涉上,霍家大郎便率領霍家軍殺了過來。長公主被打得措手不及,隻得帶兵抵御。為取得溝通,她不惜己身殺上陣前,結果卻隻換來霍家大郎拼死相搏。那種情形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長公主又能如何?”
“所以,真是阿娘親自動的手……”
季嬤嬤搖頭:“長公主深知霍家大郎於戰局的關鍵,直到最後一刻都未曾真正下過死手。隻是刀槍無眼,長公主自己也身負重傷,一味退守隻有死路一條,交手間多少砍傷了霍家大郎。最後長公主被護持著退到陣後,待交戰完畢前去清點兵馬,發現霍家大郎在那屍堆裡已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