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傷在額角,破口雖被碎發遮掩了些,但眼下細瞧起來還是相當明顯。她這是擔心自己將來會留疤破相。
他方才圖解氣一時嘴快,實則並無深意。
他默了默,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令蓁皺皺鼻子:“我去睡了。”說著轉身朝床榻走去。
霍留行探身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轉過來我看看。”
沈令蓁極少有特別忸怩的時候,這回卻搖搖頭,堅決不肯轉臉。
想來也是。白日裡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她才一言未發,可女孩家又有哪個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他肯定道:“放心,不會留疤的。我給你用的金瘡藥,對付這種傷口綽綽有餘。”
沈令蓁微微別過頭,捂著額角拿餘光瞅他:“真的?”
“千真萬確。若是留了疤,你拿我是問。”
沈令蓁這才慢吞吞轉過去給他看。
霍留行抬手拂開她的幾縷碎發,仔細瞧了瞧:“過十日就不明顯了,再一個月能好透。”
她耷拉著眉點點頭:“那我這一個月都不好看了。”
霍留行好笑道:“人家閨閣女子是怕嫁不出去才愁這愁那,你嫁都嫁了,還怕什麼?”
“我怕郎君……”她說到一半頓了頓,“我怕郎君覺得我不夠賞心悅目,就不搭理我了。”
霍留行心道他又不是她,嫁個人還要瞧對方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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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待你如何,與你相貌無關。”
沈令蓁皺了皺眉,突然感興趣起來,壓低身子,撐著他輪椅的扶手:“說來奇怪,郎君為何從未誇過我的相貌?在汴京時,常有人說我長得好。郎君怎麼看我呢?”
霍留行眨了眨眼,打量她幾眼:“就是個還沒長開的小姑娘,我看你,與看妙靈差不了多少。”
這話倒不假。霍留行畢竟長了她一輪,時常看她便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且她是水靈精致的長相,瞧著比她的年齡還要嬌小一些,若對這麼個小姑娘有什麼“秀色可餐”的起心動念,倒覺有些下流不堪了。
沈令蓁似乎有些失望:“哦,是這樣……”說著又埋怨起來,“郎君心裡怎麼想的,竟就怎麼說出來了。郎君以前講的話明明挺好聽,近來卻愈發不喜歡說那些。”
那是因為,以前那些都是假的。
“那你再好好長一年,一年後我定發自肺腑地誇你好看。”
“郎君怎知我一年後一定好看?”
“底子擺在這兒了,能差嗎?”
沈令蓁一下高興起來:“郎君真是高瞻遠矚,獨具慧眼!”
霍留行看她這興高採烈得要轉圈的樣子,搖搖頭,自己也笑了,正要叫她去睡覺,忽然聽見叩門聲:“郎君,小人有要事通稟。”
是京墨的聲音。
霍留行搖著輪椅出去:“怎麼?”
京墨壓低聲道:“北邊傳來急信,主君懷疑定邊軍出了內鬼,隻是今夜又有一場西羌流民暴亂,主君舊傷復發,如今正在前線勉強支撐大局,後方的事,實在分|身乏術。”
霍留行蹙起了眉頭,正是沉默時刻,見沈令蓁穿戴好了衣裳,從臥房內走了出來:“郎君,可是出了什麼事?”
霍留行給京墨使個眼色,示意他進來,待闔上門,才答:“是有些麻煩,我得去定邊軍一趟。”
他要離開的事,瞞不住沈令蓁這個枕邊人,她如今既心向於他,不如如實告知。
沈令蓁一愣:“今夜?”
“最遲明日。我這一走歸期未定,府裡可能還有四殿下的耳目,需要你與母親替我打好遮掩。”
“可若是真有耳目,光靠我與母親,恐怕還是太過冒險。”
霍留行和京墨齊齊沉默。沈令蓁便知道了,此事應當事關緊要。
她皺眉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郎君,我有個計策。你看,我與大姑娘若是當著府裡下人演一出不和的戲,接著我傷心離開,搬去沈宅,母親勸說無果,為不得罪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沈宅住一陣子,這樣,你不就順理成章地離開霍府了嗎?”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這主意倒是不錯。”
霍留行搖搖頭:“那我走了以後呢?如今城中流民四散,賑災事宜尚未落實,隨時可能出現騷擾,她一個人住在沈宅,半夜有流民找上門來怎麼辦?”
“郎君可以派些人在沈宅保護……”她說到一半停下來,搖了搖頭。
也不行,且不說派的人是否可靠,若是這樣興師動眾,有心人必要想方設法地到沈宅查探。如此,也就失去了最初設這個局的意義。
“那若是郎君帶少夫人一起離開呢?如此,即便有個萬一,沈宅那處被發現是空的,隻要少夫人在您身邊,便可將這事遮掩成別的。左右定邊軍還是主君的地界,且郎君此去並非上陣打仗,僅僅在後方周旋,少夫人跟著也並無危險,隻是……”
隻是難免要辛苦一趟。
霍留行蹙著眉頭看了沈令蓁一眼。
她立刻拼命點頭:“為了郎君,赴湯蹈火都在所不辭,風餐露宿算不得什麼!”見他仍在思慮,她輕輕扯了扯霍留行的衣袖,“而且郎君,你這一走,我一個人在這裡會悶壞的,我不想跟郎君分開……”
霍留行看了眼她扯著他衣袖的手,默了默,點點頭:“好。”
第26章
翌日, 沈令蓁便幹勁十足地將昨夜安排的戲明明白白地分給了大家。
在霍留行的事上,眾人倒是空前的一條心, 暫且放下成見一道配合她。
先是清早, 一家子圍成一桌用早食, 眾人對沈令蓁噓寒問暖,尤以霍留行“你額頭受傷了怎麼拿得動筷子”這樣無微不至的過分關照最為扎眼。
飯畢,席間備受冷落的霍舒儀在回院子的路上與沈令蓁狹路相逢,冷嘲熱諷地說, 富人家養出來的姑娘就是嬌貴。
蒹葭憤憤不平地頂了一句嘴,更激起霍舒儀的怒火,兩邊爭來嚷去, 一時不可開交, 最後沈令蓁主動退讓,傷心地回了臥房。
午後, 委屈不已的沈令蓁命下人收拾行囊, 決定搬離霍府, 住到沈宅去。
俞宛江聽說消息前來勸和,阻攔無果, 隻得與霍留行商量, 說如今城內局勢正亂,放她獨自一人在沈宅於情於理說不過去,不如由他陪她去那裡住一陣子散散心。
傍晚, 霍留行與沈令蓁順理成章地離開了霍府, 入夜後, 借流民的亂流作掩,悄悄從沈宅後門走暗巷出了城。
因尚處在慶州地界,霍留行不可明目張膽地騎馬,便與沈令蓁一道坐在馬車中,隻是省去了輪椅這一環。
雖是為公出行,沈令蓁卻心緒大好。她本已作好準備,此行多半沒法捎上婢女,不想霍留行卻考慮到她不能缺人伺候,主動準允了蒹葭隨行。
沈令蓁便是從這一細枝末節瞧出了深意。
霍留行此行難免有走動的時候,腿腳一事等同於直接暴露給了隨行的人。他待她貼身婢女的信任,正是對她更進一步的接納。
為趕時辰,馬車出城後驅得飛快,途徑崎嶇山路,上下顛簸不止。
遇一處大坑窪,馬車倏爾顛起,沈令蓁整個人身子一輕,跟著蹿起老高,心驚肉跳之時以為自己又要光榮負傷,結果頭皮卻輕輕擦過了一隻寬厚的手掌。
她一愣,望望頭頂,這才發現霍留行抬著胳膊,把手擱在了她與車頂之間。
她趕緊去握他的手:“撞疼郎君了嗎?”
霍留行撥開她,維持著這個姿勢,輕飄飄道:“你道我是你?”
“可這麼一直舉著胳膊也太累了,我自己扶著些就行了。”
“你不行。”
霍留行篤定地看扁了她,果不其然,再遇坑窪,緊緊抓著車內扶手的沈令蓁依舊被顛得蹿起,全靠他在旁看顧。
她喪氣地看看身邊始終穩如泰山,紋絲不動的人:“為何郎君坐得這麼穩當,我卻怎麼都不行?”
“你若事事都行,我倒無事可做了。”
沈令蓁瞅瞅他,又看看那隻護在自己頭頂的手,忍不住笑起來:“郎君對我真好。”
還行吧。
霍留行面上表情無甚波動地瞥了眼她上揚的嘴角,那隻手倒像受了鼓舞似的,自發舉得更端正了。
*
一路飛趕,從夜色深濃到晨曦漸露,再到夕陽西下,日落月升,又到天光乍破,如此一日兩夜過後,馬車終於將要駛離慶州。
這十八個時辰,京墨和蒹葭在外輪流趕車,其間換了三次馬。霍留行耳聽八路,全程無眠,沈令蓁則靠著車壁一路睡睡醒醒,餓了就塞塊幹糧,渴了便就著壺喝幾口水潤潤嗓,一路至此,已被摧殘得十分昏沉。
馬車驟然停下的時候,她打個激靈,迷迷糊糊地問霍留行:“到了嗎,郎君?”
“還在慶州與定邊軍的交界處,隻是停下來歇歇。”
她立刻強打起精神:“郎君,我是來幫你,不是來給你添亂的,你不必為我耽擱行程,我們一鼓作氣進城吧。”
霍留行搖搖頭,好笑道:“不是我有意遷就你,而是前方臨近白豹城,駐軍復雜,形勢未明,得叫京墨先去探探路,左右都得滯留此地,順道歇息歇息也不是罪過。”
沈令蓁這才放心跟他下馬車,隻是下地一剎頭暈目眩,腿腳也針刺似的發麻,軟倒著便向後栽去。
等在外頭的霍留行及時接穩她,抱小孩似的將她一把豎抱出了馬車。
沈令蓁氣弱地拽著他的腰帶緩勁。霍留行拍拍她的背,抱著她的肩,回頭吩咐蒹葭:“去附近找點野果,挑熟的,分不清哪種可以吃就都摘回來,我來篩。”
蒹葭驚愕地盯著霍留行直立的腿看了足足五個數,再瞅瞅沈令蓁毫無意外之色的臉,趕緊點點頭,匆匆去了,跑開的時候,還似沒反應過來,一個踉跄差點摔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