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手上動作不停:“這事知州很快便會著手操辦,如有必要,會開啟當地糧倉應急,或向朝廷請求撥款,你不用操心。倒是今日起……”他說著看向霍舒儀和霍妙靈,“在我準許之前,你們誰也不得踏出府門半步。”
霍妙靈點點頭,憂心忡忡道:“外邊還會再下雹嗎?”
沈令蓁忍著疼答:“你二哥是擔心這些天城裡會有鬧事的流民。這種情形,災後是常有的。”
霍留行垂眼看了看她,見她寧願說話排解,也不肯叫出聲,偏頭看了眼俞宛江:“母親。”
俞宛江心領神會,拉著霍舒儀和霍妙靈離開了前廳。
空青與蒹葭白露也識相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霍留行邊替她擦洗著,邊道:“可以出聲了。”
沈令蓁瞅他一眼。她方才強忍著,是因擔心自己叫得驚天動地的,讓霍妙靈更加愧疚,不想竟被霍留行一眼看穿了。
她笑著說:“我現在真不疼了,因為郎君疼我呢。”
“哦?”霍留行拿過一瓶金瘡藥,將藥粉一點點抖在清洗完畢的破口上。
“哎呀……呀!”沈令蓁叫得直冒淚花,一雙手胡亂借力抓住了霍留行的衣襟,使勁扯著他,“郎君輕……輕點呀!”
霍留行瞥她一眼,收了手:“好了,這破口暫時不宜包扎,先晾著。”
沈令蓁還沒緩過勁,額角像牽了一根筋,一跳一跳地抽疼,她喘不上氣,大口呼吸著道:“可是,可是還很疼。”
“那能怎麼辦?這藥就是疼才好得快。”
沈令蓁暗示道:“從前我見阿娘練武受傷,阿爹都會給她吹一吹的……”
吹……吹一吹?
Advertisement
霍留行的人生裡似乎從沒有過這道工序:“用什麼吹?”
沈令蓁看看他,想他不是不懂,而是不願意吧,說了句“用嗩吶吹”就松開了他的衣襟,坐到一邊緩勁去了。
霍留行嘆了口氣,搖著輪椅上前,一聲不響地扶住她的腦袋,湊過去朝那破口吹了一口氣,頓了頓,好像覺得力道用得不對,又放輕了一些,再吹。
沈令蓁看他這專心致志的模樣,抬眼望見近在咫尺的,他筆挺的鼻梁,和殷紅的薄唇,心間忽然升騰起一種奇異古怪的感受。
額角是不疼了,可這一口口氣吹的,卻痒到了心裡去,叫她渾身像有蟲子爬過似的酥麻。
她自己也不知何故,慌忙躲開了去:“好……好了,我不疼了,謝謝郎君。”
霍留行的手還保持著扶她腦袋的那個姿勢,僵在半空“哦”了一聲。
沈令蓁側過身,拿眼角瞄他一眼,見他看著自己,又趕忙收回視線,片刻過後,又去瞄他。
霍留行低頭看看自己:“怎麼?”
“我有沒有跟郎君說過,郎君長得很好看?”
霍留行緩緩眨了眨眼:“你倒是現在才發現?”
“第一天就發現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今日突然想說。”
霍留行嘴角一牽,又肅起臉,過了一會兒,別過頭去,再次牽了牽嘴角。
作者有話要說: 沾沾自喜霍留行:想笑,不行,我要忍住,算了,笑一笑十年少。
·本章所有評論發紅包。
第25章
替沈令蓁處理完傷口,霍留行就出府去察看災情了。
慶陽此地近十數年來未曾遭受過如此嚴重的雹災, 雖有霍府府衛及早出動, 疏散了街市附近密集的人群, 大大減少了百姓傷亡,但房屋、農田、牲畜卻未能得以幸免。
像霍府這樣的大戶, 房屋砌造得堅實,還不至於因為一場雹災便損毀。然而城內多的是家宅簡陋的布衣門戶,城外更有靠著茅草屋過活的窮苦人家, 安身之所毀於一旦,又突然之間失去了生計,自然亂成一團。
從事發起, 城裡城外都是哭天搶地的哀嚎,流民四處奔散。
幸而這邊關地界的官員也是見慣了風浪的,當地知州反應迅速, 立即著手賑災事宜, 開始在城內搭建簡易的安置棚, 開放糧倉,親力親為地安撫百姓。
霍家帶了個頭, 主動拿出家用,剩下當地幾家富戶也跟著捐了不少財物。
到了深夜, 局面稍穩, 霍留行也就打道回了府。
霍家任的是定邊軍的職事, 對慶陽當地的事務不宜插手過多, 做到這份上就該退居其後了。
霍留行一進門, 就見京墨匆匆迎了上來:“郎君,老夫人請您回府後去她院裡一趟……”他說著壓低了聲,“估計是為了前廳那件事。”
京墨午後與沈令蓁的車駕失之交臂,過後趕回府,已聽空青說了霍留行當時的失態。
霍留行淡淡一笑,似乎並無意外,開口先問:“少夫人歇下了嗎?”
“應是歇下了,但亥正那會兒,蒹葭曾傳人問府裡可有止疼的藥,像是少夫人傷口疼得睡不著。”
“你叫蒹葭留著門,我一會兒就過去。”
“郎君今夜歇在少夫人那裡?”
霍留行點點頭,轉頭先去了俞宛江的院子。
院內燭火通明,俞宛江撐額坐在堂屋上首位置,似已等侯他多時,見他來,立刻揮退了四面下人。
霍留行給她行了個頷首禮:“母親。”
“留行,你應該曉得,母親為何喚你來這裡。”
“我知道。”
“這麼多年了,你處事向來謹慎周密,為人亦冷靜自持,人無完人,偶有失算自然無可厚非,但你不該……”俞宛江說到這裡,嘆出一口氣。
霍留行搖搖頭:“我承認,今日之事是有不妥,未曾釀成大禍亦屬僥幸。但是母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俞宛江皺起眉來:“你曾與母親說,這夫妻之道,你自有分寸。這些日子以來,沈氏的為人的確無可挑剔,可你要記得,她始終是長公主之女,她的背後始終有個趙家,你對她如此用心,又如何對得起你兄長與生母的在天之靈?”
“母親也說了,她的為人實在無可挑剔。從當初茶樓那夜,她為我舍身忘己,到後來舒儀幾次三番頂撞於她,她忍氣吞聲,大度容人,從未擺過一分一毫權貴的架子,再到今日突遭險難,生死攸關之際,她第一時刻惦記著妙靈的安危……難道她不是爹生娘養,沒有家人疼愛嗎?她待我,待我的家人如此掏心掏肺,仁至義盡,倘使今日,我為告慰兄長與生母在天之靈而刻薄於她,那麼明日,我又該怎樣償還對她的虧欠?我負起了為人手足,為人子的責任,便要為此拋下為人夫的責任嗎?”
“留行,你所言的確不無道理,但鎮國長公主與霍家結下的仇,難道就這麼煙消雲散了嗎?你既要與長公主清算舊仇,如今卻又認下沈氏這個妻子,將來該如何收場?”
霍留行笑了笑:“母親認為,何謂報仇雪恨?難道是一命抵一命?倘使一命抵一命便是報仇雪恨,不必蟄伏二十七年,我早可以殺進汴京。”
“自然不是一命抵一命。我們所有人,不過都是復國的棋子,最終要做的,是將孟家的孩子送回皇位。”
“既然如此,長公主欠霍家的債,為何非要以命償還?迄今為止,我所有的決定皆基於大局,我不會做自尋死路的事。母親,沈令蓁姓沈,不姓趙。”
“你是說……”
霍留行笑了笑:“母親細細考量便可發現,沈家大房與皇室的關系理應並非鐵板一塊。倘使長公主與聖上當真如此親密無間,那麼,早在二十七年便已到婚嫁之齡的長公主為何遲遲不曾定下姻親,為何在多年後嫁了個在朝並無實職,且胸無大志的空殼國公,又是為何,至今隻有沈令蓁一個女兒,卻無一子能夠承襲沈家爵位?這麼多年,她在回避什麼,退讓什麼?”
俞宛江目光微微一動。
“可縱使她如此回避,如此退讓,到頭來,聖上卻連眼也不眨一眨地,便要她唯一的女兒去替他們還債。隨同聖上打下大齊江山,為朝廷忠心耿耿、勤勤懇懇付出這麼多年,卻換來這樣一個結局,您認為,長公主如今對聖上,對皇室還存了幾分情誼?”
更何況,霍留行早已從沈令蓁身上,試探過長公主對聖上的態度。
當初趙珣來府,沈令蓁待這個表哥客氣疏離,並舉例太子墜馬一事,借以提醒他小心。她既自幼出入皇宮,卻與皇室表親來往甚少,那麼這背後一定有長公主的教養。
後來說起救命恩人一事,沈令蓁坦誠,長公主並未將此事對聖上和盤託出。這又說明,長公主在沈家的事上有她的私心。
再是沈令蓁醉酒當夜吐露真言,說自己因賜婚一事對聖上心有不滿,又說國公爺曾有意為她出頭。這更進一步說明,沈家大房對聖上已是怨而不敢言的態度。
正是那一夜,聽了沈令蓁看似迷糊實則真心的話,確信沈家大房與皇室的關系已然如履薄冰,霍留行才下定決心,給出了那個隻要她不背叛他,他就護她周全的承諾。
他說:“長公主此人,論識人心,認形勢,比聖上在行。若我猜得不錯,她對皇家已經死心了,對依然忠心於聖上的沈家二房恐怕也是不甚親近的態度。她現在要的,隻是保住沈家大房這一件事,隻不過沒到迫在眉睫的時刻,尚在搖擺該往哪條船靠罷了。而我想做的,就是讓沈家大房徹底下水,上我霍家的船。這位鎮國長公主欠霍家的債,便用她大半生積蓄的全部籌碼來還,母親認為,如何?”
他送她一出美人計,他便還她一出將計就計。
兩隻鷹一起啄起那龍來,總該快一些吧。
*
從俞宛江的院子出來,到沈令蓁房中時,霍留行見她並沒有老老實實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幾案前對著一面銅鏡託著腮。
聽見輪椅轱轆的動靜,她驚訝回頭:“郎君怎麼來了?”
霍留行瞥瞥她:“我不能來?”
“能,當然能。這裡是郎君的府邸,郎君就是要上房揭瓦,那也是無人能攔的。”她起身去迎他,“隻是前一陣子,郎君都宿在自己院裡,我還以為……”
“我睡在那裡,難道不是因為你說,與我同床夜裡睡不著?”
沈令蓁摸摸鼻子:“那噩夢都過去這麼久了,現在不會了。”
“那從今日起,我就宿在這裡。”
沈令蓁彎下腰看他:“我這樣對郎君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是不是不太好?”
“……”腳長在他身上,誰被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了?
霍留行氣得不輕,一指銅鏡:“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照鏡子,不嫌嚇人?”
哪知沈令蓁一愣之下,背過身去,悶聲道:“嗯,我也覺得我現在挺嚇人的。”
霍留行筆挺挺指著銅鏡那根食指驟然一彎,回憶起進屋時所見,她在銅鏡前愁眉苦臉的樣子,恍惚明白過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