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京墨也是萬萬沒想到沈令蓁如此開門見山,不由地呼吸一緊,記起了十年前的那樁事。
這事的淵源,說來還有些復雜。
大齊建朝以來,聖上因得位不正而忌憚朝中武將,多年來一直實施以文制武之法,國中戰力因此日益衰微,西北邊關頻受西羌族人滋擾。
彼時抑武的弊端日顯,坐了十七年皇位的聖上自覺龍椅已然穩固,有心重振大齊武力,便準允了霍家以戰止戰,攻打西羌的請命。
那之後首次發兵,霍留行領軍大獲全勝,重創西羌,從此名震天下。
朝堂上下人人喜笑顏開地向聖上道喜。
然而他們喊著“壯我大齊,揚我國威”的口號,心裡卻感到了害怕。
前朝所向披靡的霍家軍早在二十七年前的內戰中全軍覆沒,沉寂已久,始終被動挨打的霍家一朝出山,竟怎仍這般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於是半年後,當霍留行再次乘勝追擊北伐時,朝堂便傳出了爭議,稱霍家好大喜功,為一己私利發起不義之戰,置黎民生計於不顧,令大齊蒙羞雲雲。
這些聲音,讓原本雄心壯志的聖上也開始猶豫退縮了。
沈家二房的主事人,也就是沈令蓁的二叔,便是在這時候與聖上悄悄進了言,說汴京還留著一位前朝的皇子,正是霍留行的姑姑與前朝末帝所生,這麼多年過去了,霍家依然保有如此戰力,怕不是有心復闢吧?
一句“復闢”徹底澆滅了聖上令大齊重整旗鼓的豪情,也叫西北的戰局就此急轉直下。
霍留行那支原本勢如破竹的軍隊在深入西羌之後突然斷了糧食補給,陷入了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最後反成西羌俘虜。
霍舒儀的生父就犧牲在那裡。
如此血海深仇在前,她本就不可能接納沈家人,更何況還有“情”之一字在。京墨身為霍留行的親信,貼身服侍他多年,自然瞧得出霍舒儀待他的心思。
隻是京墨知道,不管是“仇”還是“情”,眼下都不適宜與沈令蓁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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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仇”,豈非明擺了霍家在京中安插了探子,這才能曉得十年前的事是沈家人在作祟?
可說是“情”,又該叫沈令蓁將來在這霍府如何自處?
京墨著實替霍留行捏了把汗。
霍留行也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尋了個含糊的借口:“她誤以為我還沒放下二十七年的事,所以替我不平。但你不必多慮,我那時剛剛出生,兩家人的恩怨對我來說不過是長大後的‘聽說’。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已釋然了。”
沈令蓁微微一愣:“郎君所說兩家人的恩怨是指?”
霍留行也是一愣,像在奇怪她何出此問:“是說我的大哥。”
沈令蓁垂下眼來:“郎君的大哥在當年的戰亂中過世,若我能代皇舅舅向你道歉,我一定代,隻是我並非趙家子孫,且就算是,也沒資格替天子說話……”
霍留行看沈令蓁的眼神漸漸有些變了。
京墨也傻住,疑問地望向霍留行。
霍留行隱約間明白過來什麼,“哦”了一聲:“那是自然。所以我說,是舒儀狹隘,不懂事了。”見她瞧上去有些喪氣,他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笑著說,“今日嚇著了你,你早點回去歇息,我一會兒就來。”
沈令蓁點點頭離開了書房。
待她一走,霍留行臉上的笑容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京墨疑惑道:“郎君,少夫人難道不知道,您的大哥是死在她母親刀下的?而且……”而且郎君的生母也是因失去長子才心如死灰,在生產不久後自殺式地衝上前線,死在了戰場上。
霍留行皺起了眉頭。
十年前,沈家二房的作為是擺不上臺面的,沈令蓁不清楚也實屬正常。但二十七年前,鎮國長公主帶兵斬殺霍家長子一舉,並不是見不得人的秘密。
且這件事,本就是聖上選擇將沈令蓁下嫁的原因——既然是長公主殺了霍家的兒子,那就拿她唯一的女兒賠給霍家,以此平息霍家的怨恨,拉攏霍家。
否則,汴京那麼多比沈令蓁身份貴重的公主,要修繕兩邊的關系,聖上為何不挑她們?
霍留行是自始至終默認沈令蓁知情此事的。畢竟沈家大房就這麼一個孩子,若連過去兩家人的恩怨都不與她說明,就叫她稀裡糊塗地嫁來這裡,豈不荒唐?
但如今看來,她竟是當真對此一無所知。
霍留行讓京墨去與季嬤嬤確認此事。一炷香後,京墨回來,說季嬤嬤有事請見。
“叫她進來。”
京墨伸手一引,示意季嬤嬤請。
季嬤嬤入裡後朝霍留行施了個禮,道:“姑爺。”
霍留行面上笑意篤定:“嬤嬤這是要來與我解釋,為何長公主有意對她隱瞞了過去的事?”
季嬤嬤跪拜下去,以額觸地:“老奴僭越,懇請姑爺體諒長公主為人母的心情。當年敵我雙方立場不同,長公主與霍家兵戎相見亦是無奈之舉,如今時過境遷,聖上欲令少夫人償還長公主欠下的債,長公主不可謂不痛心。”
“這些日子以來,姑爺多少了解了少夫人的性子,倘使少夫人一早曉得此事,知自己如物件一般被交易來去,必將傷心,且進了霍府,也定將永遠無法在姑爺面前抬起頭來。長公主愛女心切,不願她代為背負過去的恩怨,還望姑爺理解。”
霍留行淡淡眨著眼,沒有說話。
季嬤嬤將背脊躬得更低:“老奴鬥膽替長公主問一句,姑爺今後……是否會將此事如實告知少夫人?”
霍留行沉著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聲。
汴京的那些人——趙珣不願他重返朝堂,所以千辛萬苦地使計害他,這是螳螂;聖上有了用得著他的地方,企圖拉攏他,卻又一面害怕他有二心,所以派了對他懷抱敵意的趙珣來送親,借兒子的手先探探他的底,這是黃雀。
而長公主呢,她若一力忤逆聖上,的確有機會取消這樁婚約,但如此一來必將得罪聖上,恐叫沈家因此遭難。可她又認定霍家並非善類,此後若生異心,夾在中間的女兒必然下場悽慘。所以,她便將沈令蓁蒙在鼓裡,讓她處在全然無辜的境地。
不知者無罪,縱使霍留行對過去的事心懷憤恨,又怎能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與沈令蓁計較?
這位長公主身邊的老嬤嬤,此刻其實並不是在問他,今後是否會將此事如實告知沈令蓁。
而是在問他,是否會將沈令蓁放在心上。他若放她在心上,自然會憐惜她,會像長公主一樣瞞著她。
這個鎮國長公主,不是螳螂,也不是黃雀,而是鷹。
她早就打算好了,霍家與聖上也許會有你死我活的一天。所以現在,她既要穩住聖上,也要穩住霍家。
她要讓他霍留行把沈令蓁放在心上,如此,假使來日霍家當真反了,也將盡力保她無虞。
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斷監視沈令蓁,查探沈令蓁,意欲借此看清長公主的立場與目的,結果卻一無所獲,直到今天才終於領悟,這位老謀深算的長公主對他的腿並不關心,對他圖謀什麼也早有預計。
她對他用的,是一出美人計。
現在,她在問他,中不中計。
霍留行笑起來:“好,好個鎮國長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 老王八,就問你中不中計?
第21章
霍留行回到臥房已是二更天,進屋就見沈令蓁穿著中衣歪倒在榻上,懷裡抱著一卷書,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最後陡地一下磕到書脊,自己驚醒過來。
她“哎”一聲,捂著磕疼的下巴使勁揉,迷迷糊糊揉了一會兒,才發現屋裡有人,就在那盞五扇座屏風邊幽幽望著她。
沈令蓁嚇了一跳,猛地往床角蹿去,等定睛朝屏風那頭細看才回過神來,松了口氣:“是郎君?”
霍留行大半身子都被屏風遮擋,從她這個方向望去,隻見半個頭和一隻眼,加之他又穿著一身白色中衣,且神情格外肅穆,光是這樣目光沉沉地打量著她,就叫人感到陰氣陣陣,也難怪嚇住了她。
霍留行搖著輪椅進來,聲調毫無起伏地道:“困了怎麼不睡。”
“郎君方才不是說一會兒就來嗎?我就等著郎君。”
他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我隨口一說罷了,什麼話都當真?”
沈令蓁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冷淡,小心翼翼道:“郎君心情不好?可是因為四殿下買通府裡小廝的事?”問完又自我否定似的搖搖頭。
不對,他方才在書房還不是這個樣子,細細想來,今日她這旁觀者倒是緩了好久的勁,但他這動手殺人的卻根本沒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裡。
該是什麼要緊的人,要緊的事,才叫他如此上心?
霍留行沒有答話,上榻後說了句“睡吧”便再無他言。
若是在霍舒儀那處受到如此冷遇,沈令蓁必不再自討沒趣,但霍留行從未待她這樣疏離,她直覺他有心事,便認為做妻子的理應開解開解他,於是悄悄朝他捱近一些,小聲道:“郎君,我跟你講點趣事吧。”
霍留行閉著眼沒吭聲。
沈令蓁便自顧自道:“我從前讀歷史雜記,聽說大周朝有位陸中書,尤其看不得不對稱、不齊整的東西。有回上朝,一個官員從筆直的百官隊伍往外凸了一小步,他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大家一個個往那頭傳話,讓那人站整齊。皇帝正講著話呢,見底下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眾人在做什麼。這位陸中書面不改色地出列,一本正經地把那官員站沒站相的事講給了大家聽。結果皇帝非但沒罰陸中書,反而罵了那可憐的官員!”
沈令蓁說罷自己先笑起來,卻見霍留行依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嘴角都沒牽一下。
她苦惱地皺皺眉,想了想又說:“哦,更有趣的是,這位陸中書起先如此厭惡那位官員,後來卻心甘情願地娶了他的妹妹!有人說,這就叫……英雄難過美人關,越是不想,偏越自打臉子。”
她話音剛落,霍留行驀然睜眼,臉色鐵青地看著她:“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沈令蓁被他一兇,笑容盡收,“哦”了一聲便縮到了床角,正委屈巴巴地扒著被角,忽然聽見身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冷笑:“連美人關都過不去的英雄,叫什麼英雄?真正的豪傑,絕不會步那等後塵。”
沈令蓁奇怪地偏頭看他一眼,心道他生什麼氣呢,她隻是就事論事,也沒說讓誰步後塵啊。
沈令蓁悻悻地背過身去睡了,隻是因白日受了驚,夢裡又生出不安來。
霍留行眼看她睡著後又跟上回一樣,開始拿手在半空中亂抓,像在奮力掙扎什麼似的。
他有心坐視不管,可聽她氣喘得越來越急,一頭烏發都被汗水浸湿了,隻得嘆口氣,側身靠過去,一手支著床榻,一手把她的手奪回來,不情不願地拍了拍她。
沈令蓁倏爾醒轉。
他蹙眉俯視著她:“怎麼了?”
沈令蓁卻“啊”地一聲驚叫起來,慌忙抓起被衾往床尾逃。她的腳還沒徹底好利索,這麼一掙扎又是一蹩,疼得“嘶”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