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搭理他這茬,冷著臉道:「鬆手,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看我神情認真、不似作偽,於是便也收起那副偽裝的表情,如同宴會上的戲角退場,對著銅鏡卸下濃厚彩墨妝容,上挑的眉眼沒了平時端著的明艷,經現出清淡的倦態來。
他笑了笑,不是起初面對我時那類故作輕佻的笑,更多的是親近之後顯得放鬆的笑意,也因如此不加掩飾,有著些微落寞:「小鈴兒當真要看?」
「……」
我一臉「你這不廢話嗎」的表情。
他一怔,旋即又笑了,這次比剛剛心情似乎好了些,眉眼都暈染開春意,方寸間明媚四泄,教人挪不開眼。
他解開了衣襟。
蘇鈺很白。
所以他身上的累累傷痕和正在滲血的傷處,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傷是新傷,傷痕卻是舊的,回想起他曾經有段身份低下的時期,也就不難理解這些傷痕是從何而來。
他偏過頭,面容隱匿在床幔遮蔽下的陰影裏,看不清神情,一言不發。像是剛撿來的流浪狗,縱使很害怕,但還是僵硬著身子攤開肚皮,將自己柔軟的一面戰戰兢兢展示給主人看。
我輕輕撫上那些傷疤,他觸電似地,陡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帶著些許懇求的意味:「很……難看……別看了。」
他此刻居於下位,此刻抬頭看我,眼角微紅。
電光石火,我腦子裏倏忽閃過一首詩。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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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模樣……真是……何處不可憐。
我很沒出息地流下了眼淚。
救命,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好看啊!這麼好看是犯規的吧!
蘇鈺,我不看你的唯一理由就是你太好看了。
他望著我戚戚然的面容,神色有幾分松動,眸子碎光躍動:「小鈴兒……你是因為擔心我才會這樣的嗎?」
不是,是因為你恃靚行兇。
「沒錯。」
我擦了擦眼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看到他傷痕的那一瞬,我想起自己幼時,雖然算不上富裕,也因為貧窮吃過苦頭,但好歹沒受到過什麼傷害,一念及此,真切地面對他曾經受地苦難時,一絲幸運者的愧疚悄然而生,「當時能做的太少,沒有給你更多幫助,對不起。」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一點點湊過來,眼裏深重的情緒讓我一瞬間有些慌神,怔愣須臾間,他已然和我相距極近,鼻尖碰著鼻尖。
「啊王爺,京城那邊有信……」門突然被推開,畫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哦打擾了,你們繼續。」
「小月兒。」我乾咳兩聲叫住她,拍拍自己熱氣薰蒸的臉假裝正經,「拿藥箱過來,王爺受傷了。」
33.
我不是一個很會處理傷口的人。
嚴格來講,完全不會。
這一事實讓我覺得自己無比幸運,也因此十分有自知之明,不會像那些話本子裏面的姑娘家一般,哭哭啼啼地為情郎包紮。
深知這種事還是讓專業人士來做比較好,免得耽誤情況,貽誤病情。
所以我退開,吩咐畫月為他上藥。
蘇鈺懶懶躺著:「我不要。」
我:「……」
蘇鈺對我笑了笑,手指在虛空中淡淡比劃了下:「我要小鈴兒為我包紮。」
我嚴辭拒絕:「我不會。」
畫月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聽了他這話直接走人:「王爺和夫人有什麼吩咐再叫我,我就在門外。」
我十分震驚:「蘇鈺你幹嘛,我真的不會啊!誒小月兒你別走啊小月兒?!你主子受傷在床上躺著呢,你就這麼走了?!」
「清洗傷口後,上藥包紮就好了,不需要別的,夫人您加油!「
畫月甩下這句話後就關上了門。
蘇鈺在床上枕著手慵懶一躺,還翹著二郎腿。
如果不是他腹部汩汩流血的話,這一幕真可堪風流倜儻。
在確定小王爺這人著實腦子有病這件事之後,我眼觀鼻鼻觀心,嚴肅地走了過去,在一旁的溫水銅盆裏洗了洗白布,認真又小心地擦拭他的傷口。
我其實很想說畫月真的很不負責任,這種事竟然交給我一個完全沒經驗的人來,但是又怕他因為我說的這些找畫月的茬,隻好又咽了下去。
他望著我,討嬌似地:「小鈴兒,好痛。」
我火速抬手:「都說了我不會弄!我這就把畫月叫進來!」
他拽住我的手:「要鈴兒親親才能好。」
「……」
有病。
我低頭,輕輕地啄了下病人的額頭。
34.
「接下來的時日裏,王爺打算怎麼做?」
手忙腳亂弄完了傷患處,我松了口氣,很不客氣地爬上床,擠在他身邊躺著。
他自然而然地將我鬢角的碎發撥到耳後,彎著眼睛對我笑:「小鈴兒想當皇後嗎?」
「不想。」我答得斬釘截鐵,「我不會幹涉你的選擇,但我是真的不想。」
他的手抬起來就放不下去,捧著我的臉,指尖輕輕摩挲我的臉頰,笑意又清又淡,像秋日的高天:「世人皆愛榮華富貴,我也想給你權勢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下。除你之外,我不會再娶,萬千殊榮,僅予你一人;本朝臣民,下至黎民百姓,上至王公大臣,都要對你俯首稱臣。」
我迷惑:「我看起來像那種會喜歡這些的人嗎?」
蘇鈺:「……」
他又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生活?」
我思忖,認真描繪道:「雖說本朝有重農抑商的風氣,但我覺得當個富商也不錯,江南那邊的絲綢和鹽商不就一個個富得流油;我看比什麼閑散王爺或者芝麻官強多了,不必勾心鬥角、雲譎波詭,輕松自在。」
他若有所思,我又道:「當然,隻是一家之言,多少有失偏頗。無論是錢財名利,還是身居高位,下一刻都有可能因猝然的變動而失去。要是哪天國庫空了,第一個抄的就是鹽商的家——做官有做官的苦,經商有經商的苦;更何況離百姓遠了,榮華享得久了,便不知黎民的苦是什麼樣,更做不出造福蒼生這種事了。」
他拉著我的手放到他臉側,微微偏頭蹭了蹭,淡淡「嗯」了一聲。我看他真的有在耐心聽我講這些,於是得了鼓勵一般,興致勃勃地往下說:「若是——若是等事態平定了,我想拿些富裕的盤纏去一個安靜的小地方,做點小生意什麼的。
「那我呢?」他突然打斷我,唇角微抿,扮出份可憐模樣來,「小鈴兒描述的未來裏,都沒有我的位置嗎?」
我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臉:「我怕王爺過不慣這樣的生活呀。」
他驟然拽著我的手,向自己懷裏一拉,又埋頭在我頸窩裏。
我驚呼一聲,怕碰到他的傷。
蘇鈺埋頭在我鎖骨處,聲音悶悶的:「怎麼會過不慣呢,隻要能同你一起,皇位也可以為你搶,田也可以為你耕。」
我聞言,下意識腦補出他在田裏擼著袖子耕田的模樣,十分違和。
「小王爺的手,可不是用來拿鋤頭的。不過,也不是用來拿刀的。」
他聲音低了下去:
「什麼都好,小鈴兒,不要放開我……」
我盯著天花板,沉寂下來。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合會當別離,有生無不死。
他對我的感情,也許有一天會消失,他會另娶他人;甚至就眼下的困境來說,若是明日生離死別,也屬正常。
不過也正因此,現下能夠靠近的時光,才顯得更加珍貴。修行之人唯念死期現前,於是能夠精進修行;愚癡如我,思唯人生無常,愈漸珍惜當下的時光。
我伸出手,緩緩抱住蘇鈺,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不會放開啦。」
他沒說話,我看向他的臉,這才發現他睡著了。
呼吸勻稱,眉眼難得安靜下來,看起來很乖,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轉身,也這樣睡過去了。
35.
在確認關系之後,蘇鈺比我想像得還要黏人。
清晨時蘇鈺總要抱著我黏黏糊糊蹭好久才肯走。他以為我沒醒,其實我睡眠淺,他一動我就醒。但身體還是很困,所以做不出什麼反應,也迷迷糊糊沒法應他,便聽他在我臉側一遍遍小聲喊我,貓似的,又乖又黏。
不過,他到底還是王爺,到底還是發生過之前險些被抄家的事,所以還有很多事要他去做。
每次天不亮就動身,白天基本上見不到人。
蘇鈺不想讓我跟著,怕我受傷;我也不想跟著,怕拖他後腿。
當然,主要是我早上起不來。
我以為自己至少要面對什麼刻骨銘心的時刻,畢竟是政變這麼大的事,但一切在我這邊卻十分寧靜安好。唯一與這件事有關的,便是他回來後會細細同我講現下時局。
縱然蘇鈺對我,必定是挑著有利於我方的喜訊講,但我多多少少還是在他的講述裏瞭解了大概。
原來當初蕭雲想要的也不是蘇鈺的命,而是當今聖上的。那龍袍似乎是三皇子放的,但是提前一步被蕭雲發現了,於是正好借著這機會,反手將蘇鈺賣了,之後尋著機會進宮,不多時日便爬上了貴妃位子,在宮宴上眾人懈怠時行了次無比成功的刺殺。
蕭雲很快就被制服了,聽說臨死前高笑三聲,將滿朝文武嘲諷了個遍,對當今聖上的為人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的痛罵,旋即咬破了牙間提前備好的毒藥,決計不死於他人之手,足見對前朝覆滅之事恨意之深。
皇上著實沒個提防,雖然有護衛,但還是被刺中了腹部,現下昏迷不醒,於是朝裏徹底亂了。三皇子本來就和蘇鈺掐得興起,到後面十三公主居然也插了進來,現下幾方纏鬥,王公大臣忙著站隊,形勢混亂不堪。
而我這邊格外和諧。
大概所有的艱難困苦都讓他背了,我每日做的便是起床,等蘇鈺回來,期間看書、習字、抄經祈福。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好在我也不愛出門——和之前在王府過的日子沒什麼兩樣。
畫月大部分會陪著蘇鈺出去,偶爾會留著陪我。
蘇鈺隔幾天回來一次,來時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沐浴,之後才來見我。有次我提前得了他到了的消息,直接跑出去見他,從側邊一撲,將他抱個滿懷。
蘇鈺身形一滯,看清是我後,松開握住劍柄的手,語氣依舊僵硬:「淩小姐先去等我。」
「我很想念王爺,所以先陪陪我嘛!」
他後退半步,垂著眼別過臉。
蘇鈺這個人,即使我們現在坦白明晰了彼此的心意,但他卻依舊會時不時地露出復雜又晦暗的神情。他聲音放輕,呈現一種拒絕的姿態,像隻陡然被扔到冷水裏毛發盡濕的貓:「淩小姐,我身上臟,還沾著別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