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詫異地喊。
葉洵一個轉身,就看見了蕭矜,眉毛一動,一句話沒經過腦子,就這麼順了出來,“我回地上來看看。”
蕭矜古怪地看他一眼,往他腦門上瞧,“你怎麼了?摔壞了腦子?跟你妹妹一樣變成個傻的了?”
“芹芹不是傻子!”葉洵反駁。
蕭矜敷衍地點點頭,說道:“尋你多日,也不知是躲到了哪裡去,我以為你化成泥鰍精鑽地裡了呢。”
葉洵一愣,“你尋我?”
“你房裡抬出來的男屍被拼接之後,與你本身差得太多,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沒死。”蕭矜說:“不過這個消息並沒有告訴你妹妹,誰知道你沒被炸死之後去了哪裡,指不定因別的事死了,在沒找到你活人之前,就沒說。”
葉洵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太詫異,蕭矜在得知他沒死之後竟然會派人尋找他,思來想去,隻有這麼一個理由,他疑惑道:“你是想抓了我押進牢裡?我告訴你,我根本不是什麼葉洵,我叫許洵,葉洵已經死了,我不認識你。”
“現在裝也太晚了。”蕭矜嘖了一聲,總覺得葉洵的腦子是經受了什麼刺激,變得極為痴呆,他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抓你回去的,卷宗上已經明確記錄了你與你妹妹的死,戶籍都銷了,自此以後你們二人便是自由身。”
“不過我有些話想對你說,你隨我來。”蕭矜說道。
葉洵本來打算去見妹妹的,但聽了蕭矜的話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蕭矜走了。
兩人來到了月水間。
有好一陣沒來了,在踏入這銷金窟,隻覺得恍若隔世。
葉洵喜歡這個地方,這是為數不多能讓他獲得寧靜的樂土。
蕭矜體貼他,喚了小香玉進來,葉洵卻阻止了,“算了,我知道她是季家的暗線,我現在已經不需要做戲了,不必叫她來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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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矜便沒再喊,親自倒了酒給葉洵,又問:“你能喝酒嗎?”
“有何不能喝?”葉洵奇怪問道。
“你身上有傷。”蕭矜說道。
他大驚,“你如何知道?難不成你早就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了?”
“啊?”蕭矜淺淺喝了一口,茫然道:“我猜的啊。”
葉洵:“……”
坐了沒多久,季朔廷到了,他推門而入,瞧了幾眼葉洵,沉默地走進來坐下。
三人七八歲便相識,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了,曾經在這張桌子上,什麼虛偽的話,什麼虛假的情意都有過,如今塵埃落定,千篇翻過,再坐一起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蕭矜會來事,舉著酒杯對葉洵道:“我必須敬你一杯。”
“你將父親以及所有兄弟姐妹親手送進牢獄之中,接下來的罪詔不是流放充軍,便是滿門抄斬,等於說你親手殺了葉家人,單是照著這一份心狠手辣,我就必須敬你。”蕭矜說著,端起酒喝了。
葉洵的臉色蒼白,唇色也淡,他面色怔然,也拿起酒一口喝盡,辛辣的液體入喉,嗆得他猛烈咳嗽起來。
牽動身上的傷口,劇烈疼痛,他擰起眉。
季朔廷看了蕭矜一眼,沒說話。
葉洵如今已全然沒有了偽裝,神色落寞,眉眼盡是沉鬱。
葉氏上下百來人口,都是與他血濃於水的親人,皆被他一手送了進去。
葉洵不悔,也不懼,但心中到底是難能無愧,雙手沾滿了親人的血,又如何再能安然活於世間?
他在房中埋了那麼多炸藥,一是要為葉芹做假身份,讓“葉芹”這個人死在蕭矜等人??x?面前,從此隻有許芹,沒有葉家嫡女。
二是為害了葉氏那麼多無辜之人而贖罪。
葉洵久久不言,蕭矜給自己的杯子又倒滿,再舉杯,衝葉洵道:“我還得敬你一杯。”
“你臥薪嘗膽那麼多年,為了扳倒葉氏不惜被戳著脊梁骨,忍受著唾罵日復一日,為了大敗賈崔等人,又假裝諂媚,騙得萬餘士兵走進楓葉路,又從父親手中搶奪虎符送給我,你救的不止是雲城的百姓,更是為戰勝六皇子出了一份大力,救了大晏千千萬萬的子民,為此,我代他們敬你一杯。”
蕭矜喝盡杯中酒,指著他面前的杯子說道:“喝。”
葉洵的手指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顫抖,去拿酒杯時險些晃出些許,蕭矜用手扶了一下。
他的目光溫暖而堅定,望著葉洵一眨不眨,那不是算計,也不是嘲笑,他十分認真。
葉洵喝了這杯酒,滿口的苦澀,竟化作了淚從眼中湧出。
他笑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落淚這件事很可笑,但很快他又無法維持笑容,心中的委屈和痛苦鋪天蓋地,壓垮了所有情緒,他低低嗚咽起來。
太久了。
葉洵等這一刻真的等了太久。
他實在是太想太想像蕭矜和季朔廷一樣,將為國為民堂堂正正宣之於口,擺在心間。
讓百姓們提起葉氏時,也能贊不絕口,道一句忠臣良官。
隻是葉家已經被釘上了反賊奸臣的釘子,世世代代拔不出來,葉氏之後便是罪臣之後,無法洗脫。
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就哽咽了幾聲。
他覺得是後者,畢竟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落淚了,但是回過神來之後卻是滿臉的湿潤。
蕭矜遞上一方錦帕,說道:“你的戶籍我早就命人做好,從今往後你便姓許,再無葉洵。”
葉洵惶惶接過錦帕,十分茫然。
“葉洵。”季朔廷開口了,他的聲音平緩而柔和,慢慢道:“你得活著呀,你死了,葉芹怎麼辦?”
提到葉芹,葉洵眸光晃動,添上一絲光彩。
“當初葉家在雲城作惡,我和蕭矜早就能察覺你們的動向,得知你們的計劃,但仍有很多事做不到,很多人救不了,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辜百姓被你父親害死。還有前段時日賈崔入城,就算是我極力防範,給賈崔施加壓力,他還是殺了不少無辜百姓,還掛在城門上示眾。”
“你我都是凡人,不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救的人也數不勝數,善惡黑白,誰能分辨得清楚?葉家那麼多人的性命,這筆賬怎會由你來背?若非你父親執意作惡,伙同亂黨殘害百姓,謀害良臣,滿身冤魂血債,又怎會害得整個葉氏都扣上了罪臣之名?”
季朔廷一字一句,說道:“這不怪你,皆是你父親造的孽,犯的罪。”
這不怪你。
葉洵聽到這句話,心裡一空,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的重擔好像被人給挑走了,於是他的肩膀輕松了,脊背挺直了,整個人都變得舒坦了。
他得到了理解,並且被原諒。
他能……繼續活著了。
葉洵的淚落了一滴又一滴,沒再說話,隻有哭聲,仿佛將這些年的心酸委屈哭盡,將心裡的重擔一一卸下。
酒喝完了,人喝醉了,葉洵躺在這塊淨土,躺在蕭矜和季朔廷身邊,安安穩穩地睡了半天一夜。
第二日起來,他沐浴換衣,去了季府,找葉芹。
從此雲城再無葉家嫡長子,嫡次女,隻有許氏兄妹二人。
陸書瑾聽聞此事,也開心得不行,葉洵的死或是活著,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瞬的感慨,但葉芹的開心倒是正經事。
停了幾日去尋葉芹,隔了老遠她就高喊陸書瑾的名字,滿面笑意地衝她招手,跑過來的時候衣裙晃動,像隻無憂無慮的蝴蝶,翩翩而至,拉著她的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哥哥回來了!”
兄長回來了,葉芹也回到了從前。
不同的是,兄妹二人都在季府住下了,葉芹黏季朔廷也黏得緊,見著了就要去抱他的,往懷裡鑽,季朔廷也不顧周圍那麼多雙眼睛,徑直就把她抱起來往裡走。
此時葉洵就會在旁邊開始算聘禮要多少,嫁妝要給多少,屆時跟尚書大人稱親家的時候該用如何謙卑態度。
六月中旬,蕭矜頂著烈陽跑來小宅院裡,把午睡的陸書瑾拖起來,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新帝在了解雲城之事後,加上蕭雲業的極力進諫,新帝松口允了陸書瑾辦女子書院一事,隻不過暫且不能加入晏國律法。
這是肯定的,女子入學入朝一事,必會掀起軒然大波,讓陸書瑾開辦女子書院是最穩妥的辦法,若是她真能將此事辦好,日後教出來的女學生有資格參加科舉,中了名次入朝封官,那才是加入這條新律法的時候。
現在,還太早。
雖是如此,陸書瑾也高興得不行,捧著來信來回讀了好幾遍,然後一把抱住蕭矜開心地叫著,宣泄心中的興奮。
書院就建在京城,新帝將此事全權交給蕭雲業辦,而蕭雲業疼愛這個還未過門的兒媳婦,便將選地方,設計書院一事交給了陸書瑾,催促蕭矜帶著丫頭盡快去京城。
於是上京一事提上日程。
走之前,蕭矜帶著陸書瑾去拜別了喬百廉等諸位夫子,安置好了蕭府上下,還去了寧歡寺一趟。
兩人在寧歡寺結緣,如今心願得償,自然要去還願。
二人走著上山,下山的時候陸書瑾累了,蕭矜就背著她,從日暮走到月明,她在蕭矜背上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就回到小宅院之中,蕭矜立即找了各種理由留宿,免不了又折騰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