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矜被震住,怔怔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不會走上仕途。”陸書瑾雙目無神地盯著某一處,乍然看起來像是無意識地說著胡話,但她語氣又如此堅定,完全不像說笑。
蕭矜的五髒六腑被一把火燒了幹淨,“你想做的事?是什麼?是想入了葉家當贅婿,以求後半生衣食無憂,坐享其成?”
陸書瑾被這話刺得心口一痛,不可置信地看向蕭矜,“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這段日子你與葉芹來往頻繁是為哪般?你讀書十幾載,一朝入了海舟學府,張口卻說不為仕途不進朝堂,你對得起你讀過的聖賢書嗎?”蕭矜的思維徹底進入死角,他完全想不出陸書瑾放棄科舉的理由。
這世間男兒,或是寒窗苦讀一朝科舉入朝為官,或是習武練劍精忠報國守衛國土,爬得上山頂方能俯瞰盛世,爬不上則坐井觀天一生碌碌。
蕭矜一時間是絕對無法接受陸書瑾的拒絕同行,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隻感覺那股怒氣燒毀了所有的理智。
認為自己捧著一腔坦誠送到陸書瑾的面前,欲與她結交同好,卻沒想到陸書瑾從一開始,根本就對他的赤誠不屑一顧。
是自作多情。
蕭矜心肺被灼燒得疼痛起來,很痛苦。
他對陸書瑾說:“陸書瑾,你既然不入仕途,那對我而言就是無用之人。”
他眼裡的失望和冰冷,讓陸書瑾如墜冰窟,一口氣將寒風吸了個透,把她從頭到腳都裹上一層霜。
她一直對自己說,蕭矜這等身份的大少爺,並不是因為她仿得那一手字,因為她記憶力超出常人,因為她腦子反應快思慮得周全,也並不是奔著想將她培養成自己左膀右臂才與她交好,一定是因為一些她與別人不同的地方,才讓他樂意與她這個窮酸到每天吃餅度日的人做朋友的,而非各取所需的利用。
結果那一句“對我而言就是無用之人”卻將她的心戳成一灘爛泥,到頭來竟還是她的一場自我欺騙。
然這是一場暫無解法的死局。
陸書瑾克制著顫抖的呼吸,斂了斂眼眸,光影落在她的側臉,將醉酒後的緋色都添上幾分堅毅,她說道:“我陸書瑾可以起誓,我絕沒有想要入贅葉家的心思,否則經天打雷劈,萬石碾骨。但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更有絕對無法入朝的原因,還望蕭少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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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矜聽得這一聲“蕭少爺”,隻覺得無比刺耳,恍若刀刃從心尖劃過,痛得他呼吸一滯。
“停車!”他揚高了聲音喊。
馬車很快停下,陸書瑾想來也知道蕭矜這是要將她趕下車,便自覺地站起來,扶著車壁搖搖晃晃要往車門去。
卻見蕭矜轉頭,眼神重重地在她臉上落了一下,繼而一把推開車門自己下了車,再反手砸上了車門。
將陸書瑾獨自留在了馬車中。
車很快又動起來,繼續往海舟學府而去,陸書瑾被晃得跌落在座椅上,一瞬間感覺自己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連帶著該有的情緒也一並抽走,她雙目失神地坐了許久。
久到她被寒風吹得臉頰和雙手都沒了知覺,才緩過思緒一般,生出了後悔的情緒。
她仿佛不該將這事說那麼早,蕭矜那表情壓根就是不能接受,她更是不想也不願與蕭矜發生爭吵。
可就在想要去找蕭矜的念頭浮出之後下一刻,她又很快否決。
總是要說的,這件事能藏多久?
馬車聽得急,陸書瑾的後腦猛地撞上了車壁,發出沉悶的響聲。
醉酒讓她所有反應都慢下來,隔了好一會兒她才伸手,慢慢揉著後腦勺撞疼的地方。
她疑惑為何隻是撞了下後腦,怎麼就疼得她呼吸都困難了呢?
等下了車,被隨從架著走進舍房,又點了燈之後,她看著屏風另一邊蕭矜所住之處,處處都擺著蕭矜的東西,這才後知後覺,原不是後腦勺疼,而是心口疼。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暈暈晃晃地走去床榻,卻剛走沒兩步就摔在了地墊之上。
或許摔疼了,但她一點都感覺不到,隻是覺得累極了,疲憊不堪。
於是躺下不動了,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想起來。
蕭矜下了馬車之後,被寒風裹了個嚴實,沿著街邊走了許久,意識逐漸清醒。
他自小就學會偽裝自己,裝成花天酒地的紈绔子弟,裝成一個不學無術的廢柴,他能輕松應對蕭府裡遍布的眼線和雲城中藏匿的探子,但在陸書瑾的面前卻連一點點的情緒都偽裝不得。
陸書瑾起誓的那一瞬間,垂著眼簾的那一刻的神情,立即讓蕭矜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錯了,他不該,也不能對陸書瑾說出那種話。
即便是一時氣話,也過分了。
一種陌生的情緒支配了他,蕭矜分不清是什麼。
他沒穿披風,在寒風中走了半個時辰,最終還是回了舍房。
馬車將陸書瑾送到之後隨從便離開了,舍房門口沒點燈,但屋裡卻亮著光。
蕭矜沒想到陸書瑾還沒睡,他在門口站了會兒,最終還是推門而入。
責罵也好,不理睬也罷,蕭矜隻是為認錯而來。
推門走進去,蕭矜才發現陸書瑾竟就這樣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蕭矜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匆忙上前將她上半身攬入懷中,喚道:“陸書瑾,陸書??x?瑾?!”
很快他發現,陸書瑾隻是睡著了,並不是暈厥,她呼吸平穩,像是醉酒之後的深眠狀態。
蕭矜大松一口氣,將陸書瑾抱上了床榻,順手脫掉了她的鞋子。
他站在床榻邊低頭看了片刻,隨後動身去打了一盆水,燒熱後端到床邊,用棉布浸湿,擰成半幹俯低身子,在陸書瑾臉上輕緩地擦拭。
她的臉頰冰涼,但仍帶著些喝醉之後的微紅,熱氣騰騰的棉布覆上去後,緋色就在臉頰蔓延。
蕭矜目不轉睛地看著,視線定格許久,才將她的手拿起來,細細擦著她的手掌和手指,每一個指縫都認真擦過。
他有些笨拙地學習陸書瑾先前幫他擦臉的模樣,把她的臉和雙手認真擦了三遍,才停了手。
蕭矜把水倒了之後,又來到陸書瑾的床頭,蹲在邊上時視線正好能與陸書瑾的臉持平。
“陸書瑾,對不住。”蕭矜啟聲,緩緩說道:“方才對你說的話太過了,並非出自我本心,是我……太混蛋了。我方才仔細想過,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妄加幹涉,畢竟這世間並非隻有入朝之路,老話不是常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這般厲害的人,哪怕是乞討也能討出門道來對吧?還有,我也沒有對你抱有任何利用的心思,那都是沒過腦子的話。”
他說著,伸手摸了摸陸書瑾的腦袋,將碎發往旁邊捋,說:“我可真不是個好東西。”
蕭矜又覺得自己好笑,陸書瑾這會兒都睡著了,哪還能聽到他的話,應該等明早再說的。
但陸書瑾終是被他鬧醒了,密長的睫毛輕動,眼睛微微睜開。
蕭矜的動作頓住,緊張起來,不自覺放軟了聲音,“你都聽到了?”
陸書瑾目光有些渙散,她隱約看到床榻前有蕭矜,卻仍記得她與蕭矜已冷臉爭吵,蕭矜的氣性那麼大,性子驕矜,不會在這個時間來找她。
頭腦眩暈,意識模糊,陸書瑾以為自己在做夢,蕭矜入夢而來,對她溫聲細語,低頭認錯。
她一把抓住蕭矜的手腕,手指與他的手指虛虛勾纏,含糊道:“你既入了我的夢,可能知我心憂?”
蕭矜看著兩人纏在一起的手,心中酸澀無比,更加後悔自己在車上說的那幾句渾話,他低頭看她,“你心憂什麼?”
陸書瑾不說話。
她歪頭盯著蕭矜看,目光虛虛的,好似落不到實處,從鼻尖滑下去停在唇上,一動不動了。
蕭矜等了好一會兒,沒忍住問:“在想什麼?”
“想一些你已經忘記了的事情。”陸書瑾沒頭沒腦地回答一句。
“我忘記的事?”蕭矜疑惑道:“什麼事?”
“你上次喝醉。”
“啊,是我不小心打了你的那次嗎?”
“你沒打我。”陸書瑾一個醉鬼,說話也直白起來,毫不遮掩,還有一絲委屈,“你將我按在床上,吸我的唇,咬我的舌,舔我的耳朵,我推不開,掙不脫,被你壓著欺負了很久。”
“你卻全部忘記。”她說:“隻有我記得。”
蕭矜神色猛然一變,所有表情消失,越聽她的話,眼中越是浮現慌張,待她說完,蕭矜全然驚慌失措,呼吸都急促起來。
那些有時候在他腦中翻過的,斷裂的記憶片段被挑出來,被他藏在心中隱秘而不可說的旖旎,瞬間拼湊在一起。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太過壓抑情感之後產生的幻想欲望,卻沒想到竟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他恍惚記得自己將姑娘模樣的陸書瑾抱在懷中親了又親,卻又以為那是一場大夢。
這一剎那,他極力想要隱瞞的,嘴硬也要反駁的,拼命裝作不在乎的心事被揭在明亮的光照之下,無所遁形,再無可辯駁。
他明白了今晚那在胸腔橫衝直撞的情緒是什麼。
那是妒恨,是他看見陸書瑾與別人親昵之後產生的晦暗情緒。
自神女祭那次他見到扮了女裝的陸書瑾之後,便再也難以忘懷,盡管他堅定地否認,一遍一遍在心中重復那是新奇感官而遺留的情緒,算不得數。
在輾轉難眠的深夜,和無數次出神想陸書瑾的時刻,蕭矜總是忍不住提醒自己該清醒些,別犯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