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說:“舍房沒有熬藥的爐子。”
“這你不必擔心,待會自有人送來,今夜恐怕要麻煩你了。”
陸書瑾將這些話一一記下,忙道:“不麻煩。”
杜醫師離開之後,陸書瑾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季朔廷才開門出來。
見到她之後,季朔廷衝她露出個笑來,說道:“今夜情況驚險,你應該也被嚇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陸書瑾與季朔廷道了別,終於能夠進屋子裡。
屋中散著濃鬱的藥味,蕭矜躺在軟塌上,上半身沒穿衣,白布一層層整整齊齊地從右肩上繞過,將整個腰腹纏了起來,傷口處沒有血跡,他臉色也好了不少。
這會兒藥效還沒褪去,傷口並不痛,他恢復了些精神,轉頭看陸書瑾,衝她招手。
陸書瑾合上門輕腳走過去,她蹲在軟塌旁邊,看看蕭矜的傷口處,問道:“你的傷如何了?”
這話她雖然在門口問過老醫師,但到了蕭矜跟前,還是忍不住再問一遍。
“上了藥,已經不痛了。”蕭矜隨手從旁邊拉了個椅子過來,拍了拍說:“你坐。”
陸書瑾到底是個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爺們細心點,看見蕭矜上完藥之後沒穿衣裳,便去蕭矜床上抱了一層軟軟的薄被來,輕柔地覆在蕭矜身上,低聲說:“夜間天寒,你剛受了傷,身子虛,別凍涼了。”
蕭矜愣了愣,任由她將被子覆在身上,看著她忙完在軟塌邊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著沒說話。
陸書瑾也沒說話,她不知道說什麼,但卻也不想起身離開,就想在蕭矜這邊坐一會兒。
半晌之後,蕭矜先開口了,用十分正經嚴肅的語氣說:“陸書瑾,我鄭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將你拉入這麼危險的事情當中,否則你也不會遭受這些。”
他頓了頓,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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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仿佛垂下了高傲的頭顱,放低了矜貴的姿態,失血過多讓他臉色蒼白,眉眼無力,平添幾分平日裡絕不會出現的脆弱和自責。
陸書瑾看著他,不知為何眼睛一熱,眼眶有些紅了。
“你不說,我自己也能想明白。”陸書瑾說:“你先前就說過齊銘盯上了我仿寫字跡的能力,就算你沒有在後面推一把,齊銘也遲早會找上我,你隻是順著波瀾將我推到門口,選擇是我自己做的,不論齊銘什麼時候來找我,我的選擇都不會變,偷出賬本是早晚的事。葉洵一樣會因為賬簿找上我,今晚發生的這些,錯不在你。”
“究其根本,在從你縱容我利用你懲治劉全那會兒開始,我自己就已經踏入的這些危險之中,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陸書瑾語速慢,但能將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
她後來細想,蕭矜若當真有這般運籌帷幄,算計齊銘在先,坑騙葉洵在後的能耐,又怎麼會看不透她當初利用他去懲治劉全一事?
所以蕭矜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卻隻字不提,順著她的計謀狠狠揍了劉全一頓。
從她自己說出能夠模仿蕭矜字跡,為他代筆策論那時起,齊銘安排在蕭矜身邊的內應就已經知道了此事,若沒有蕭矜,她甚至可能會被齊銘的偽善蒙騙,做下錯事。
如今反??x?而身受重傷的人給她這個完好無損的人賠不是,陸書瑾心裡頭悶悶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蕭矜看了看她紅一圈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說:“這些事錯綜復雜,危險不小,若是你不想經受這些,我可保你全身而退,日後再不會將你扯入這些事中。”
陸書瑾說:“我先前已給過回答,若能為雲城受難的百姓出一份薄力,於我來說榮幸至極。”
蕭矜眸光輕動,忽而想起方才是有句話忘記跟季朔廷說了。
陸書瑾此人雖看起來弱小,但內裡卻相當堅韌,有一顆幹淨的赤子之心,若是把逃離困境安穩度日,和以身犯險為民除害的選擇擺在她面前,她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就像當初她願意拿出全身上下僅有的八兩,想盡辦法去青樓救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一樣。
陸書瑾不是想當英雄,她隻是不想在不公與黑暗面前當一個懦夫罷了。
蕭矜笑了笑,抬手摸上陸書瑾的腦袋,說:“前年暴雨洪災,陽縣黎縣一帶遭遇特大涝災,顆粒無收死傷無數,不少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撥下來二十萬兩賑災款,到雲城過一遍再分下去,就隻剩下十萬兩,當中一半不翼而飛。”
“去年我便查到這筆錢是被雲城官府合伙私吞,劉全的二爺爺是雲府通判,隻吞了其中一萬兩,餘下的九萬兩全在葉家的手中。齊家與楊家合辦養豬場,在葉家的暗中扶持下逐漸壟佔雲城豬肉買賣,去年報給官府的明賬總額就高達十二萬兩,今年上半年報的是五萬兩,這些賬目報給官府之後就由葉家庇護,無人再翻賬。”蕭矜說道:“但我連同季朔廷和方晉暗中計劃此事,得到了齊家部分賬簿,清算了齊家所有豬肉店鋪上半年的賬目,卻隻有三萬兩。”
“楊家地下的布坊,鹽鋪合下來也不過一萬兩的帳,報給官府卻有三萬,三家合伙將官銀藏在這些假賬之中,將憑空多出來的九萬兩化為正常收入。但此前朝廷有派人來雲府翻賬的意向,他們隱約聽了風聲之後,齊銘便動了改賬的心思,所以才找上你,想用你仿寫筆記的能力將之前的所有賬目重新寫一遍,將收入銀兩改為真正收入。”
“與此同時他們暗中將別處的中等豬苗投下瘟毒,再用極低的價格收入,養到豬瘟的豬死了之後再去售賣,以此低收入高賣出來營取暴利,填補假賬空缺。”蕭矜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段話,受不住力地有些喘息,緩了一會兒才又說道:“葉家卸磨殺驢想撇清關系,阻止齊銘重做賬簿,所以才有了後來將你抓去一事。
“他應該是問你賬簿的事吧?”蕭矜問。
陸書瑾點頭,“我跟他說賬簿燒了,賬目我記在了腦中,他便讓我寫給他。”
“我就知道你這麼聰明,肯定會與他周旋來爭取時間。”蕭扯了下嘴角,饒有興趣問:“不過你當真全記下來了?”
“騙他的。”陸書瑾說。
蕭矜笑起來,有些扯動肋骨的傷,笑一半又停住了,說道:“如今齊家倒臺,官銀的藏地也已找到,用不了多久就能結了這樁貪汙的案子,屆時我父親會像皇上求賞,你便是這樁案子的大功臣。”
有了功名傍身,陸書瑾將不再籍籍無名。
“為何城中之人皆說你是紈绔子弟?”陸書瑾問出了心中累積依舊的問題。
蕭矜早知道她會問,面色如常道:“蕭家世代為國,種種功績數不勝數,早已在晏國積攢了無數好名聲,如今我爹更是官拜一品,掌兵權且勢力龐大,我上頭的兩個兄長一為進士及第的五品文官,一為武將在我爹手下做事,庶姐在後宮正受榮寵,樹大招風的道理人人都懂,蕭家成為眾矢之的,被皇帝忌憚防備。”
“蕭家不可完美無缺,”蕭矜道:“我既是蕭家的唯一嫡子,是蕭家的未來,也是蕭家的破綻。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嫡子在,蕭家就是將要傾倒的大樹,潰散的蟻穴,我越是混賬,就越能穩住他們。”
“他們光是想著蕭家將來會交到我的手上,便不會現在煞費苦心地對付我爹,等將來我爹死了,對付我不是更輕松嗎?”蕭矜咧著嘴笑,這會長記性了,不敢笑出聲。
所以蕭矜才會披上偽裝,令人識不清真面目。
陸書瑾感到一陣心酸,暗道即便是出生名門望族的少爺,也活得如此辛苦,十幾年如一日地帶著假面,蒙騙雲城所有人,把自己的名聲搞得稀巴爛。
“開弓沒有回頭箭,你與我站在一起,便再不是從前那個無父母依靠,獨自前來求學的寒門學子,”蕭矜盯著她,目光炯炯:“你會成為我蕭矜的人,成為那些與我敵對勢力的眼中釘肉中刺,面對許多意想不到的危險,你還願意繼續嗎?”
“願意的。”陸書瑾與他對視,眼尾還餘些微紅,在白嫩的臉上相當明顯,她說道:“我是為民,也是為你。”
亦是為我自己。
她在心中說道。
看得出來蕭矜對她的答案相當滿意,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眸光也變亮不少,一把抓住她的說:“我會保護你的。”
陸書瑾也跟著笑了,正要說話,便有人叩門。
她起身去開門,是隨從將小爐子和熬藥所用的工具送了過來,陸書瑾就接下擺在自己的桌上,將藥包拆開導入罐中,兌上幹淨的水,又把碳塞入小爐子底下,點了火,將窗子推開些許,開始煮藥。
陸書瑾將杜醫師給的藥丸倒出兩顆,遞給蕭矜,“這是杜醫師給的能夠讓你安眠的藥,快吃了休息吧。”
蕭矜這會兒心情好,原本還想與陸書瑾多說幾句,但傷口的藥效隱隱過去,疼痛又湧上來,加之他的確因失血過多體虛異常,說了那麼多話體力耗盡,隻得先休息。
他吃了藥,喚來隨從倒水,草草洗了臉和腳,就起身躺回了床榻上。
房中又靜下來,燈被陸書瑾熄滅了兩盞,隻餘下她桌子上和蕭矜床邊的亮光。他偏頭,看見陸書瑾的身影在屏風後面輕動,意識逐漸在細碎的聲音中模糊。
陸書瑾先是脫了髒衣服好好洗了身子,擦著湿漉漉的頭發出來時已是深夜,她往蕭矜床榻上看了一眼,見蕭矜已經閉上眼睛睡去,就轉身去看藥,碳火不旺,慢慢熬煮著。
思及杜醫師說蕭矜今夜的情況危險,便不敢怠慢,扯了自己的被褥輕手輕腳來到蕭矜的床榻邊,不敢大動作怕將他驚醒,就隨意攤在地上,自己坐上去靠著床沿。
蕭矜微弱的呼吸聲傳進耳朵,她側頭看著,就見他雖睡著了,但雙眉微蹙,顯然是極不舒坦,俊美精致的眉目變得脆弱,讓人看了心頭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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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書瑾抬手輕輕貼在蕭矜的臉頰上,驟然感受到滾燙的溫度貼著手背傳來,她心中猛地一沉。
蕭矜果然發熱了。
陸書瑾豈敢大意,想到藥還沒熬煮好,就馬上起身放輕了動作拿盆打水,用布巾浸湿了之後擰得半幹,來到床邊,輕輕擦拭蕭矜的額頭和脖頸。
剛擦到鎖骨之處,手腕就一緊,蕭矜忽而睜開了眼睛,見是她之後,眸中的銳利瞬間散去,卸下所有防備,啞著嗓子問:“怎麼了?”
陸書瑾半彎著腰,湿潤的發尾垂在蕭矜的肩胛骨旁,小聲說:“你發熱了,我先給你擦擦降溫,待藥煮好了再給你喝。”
蕭矜松開他的手,隻覺得肩胛骨被湿湿涼涼的發尾掃過有些痒,他撓了一下渾然不在意,聲音含糊道:“發熱而已,睡一覺出出汗就好了,你不必管我,快去睡覺。”
“不成。”陸書瑾道:“杜醫師特地囑咐過,此事馬虎不得,你繼續睡吧,我就在這守著。”
蕭矜正是意識迷糊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聽到這話,已然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陸書瑾將布巾拿去重新洗了洗,從他的肩膀一路擦下來,避過傷口擦了手肘手腕,而後將他的手置在掌心裡。
蕭矜的手比她的大上一圈,手指勻稱修長,掌心處有薄繭,血液凝固在指甲縫裡蕭矜洗得不仔細,沒洗掉。
陸書瑾就坐在地下的被褥上,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細細擦著,用極其輕柔的力道去擦指甲縫裡的血,十足的耐心,整隻手擦完費了好一番功夫,捏在手中有一種湿乎乎的炙熱。
她看著蕭矜的手指,心想著,這雙手看起來那麼漂亮,刀子耍得也厲害,何以字寫得那麼醜呢?
後轉念一想,他是用左手寫字醜,指不定右手寫的字是另一番模樣。
陸書瑾又把他的手翻過來,借著微弱而柔和的光去看他的掌心紋路,指尖往其中一條線上描摹過去,想起院中的老嬤嬤說掌中的這條線越長,命就越硬。
蕭矜掌中的這條線就很長。
她柔嫩的指腹劃過去,許是??x?讓蕭矜覺得掌心痒了,手指微微蜷縮,像是隱隱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裡似的。
陸書瑾怕驚醒了他,趕忙抬頭去看,忽而對上蕭矜的眼睛,稍淺的眸色中倒映著在牙白色的光芒,正直直地看著陸書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