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也覺得神奇,她現在完全鎮定下來,似乎是被蕭矜的情緒帶動影響,方才那從心底迸發的恐懼已然消失不見,身子也不再顫抖。
她又將蕭矜身上其他細小的傷口上了藥,這才幫他重新穿上了外衣。
剛處理完傷口,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車壁,快三下慢兩下。
“我在。”蕭矜應聲。
緊接著車簾被撩開,季朔廷臉色極差地探身進來,一眼就看出蕭矜受了傷,轉頭吩咐隨從趕馬啟程,自己爬上了車廂:“怎麼回事?”
蕭矜自己將盤扣系上,表現得渾然不在意:“能怎麼回事,擱馬車這兒蹲著呢。”
“是什麼厲害人物?”他著急忙慌地問,已是許久不見蕭矜吃這樣大的虧了。
“你見過的,吳成運,被我打跑了。”蕭矜說:“上回應當就是他在學堂裡翻我的書,我先前見到他時,就覺得他眼神不對勁。”
“是不是?”蕭矜轉頭問陸書瑾。
陸書瑾想起那日早起去學堂,的確是吳成運翻蕭矜的書,便點頭回應。
她一直想不明白吳成運為何要翻那本豔情話本,但此刻好像不大適合詢問,她在這馬車裡本身就是多餘,季朔廷應該是有話要跟蕭矜說的,但忌憚她在場,翻來覆去也隻是問了蕭矜的傷勢。
蕭矜嘴上說著傷得不重,表現得滿不在乎,但實際上他的精神勁兒迅速流失,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連唇色都變得蒼白,一安靜下來眉眼就變得有氣無力,隻顯出疲憊來。
季朔廷脫了自己的外衣給蕭矜穿,剩下的路程誰都沒說話,讓蕭矜閉目休息。
陸書瑾恍然轉頭,瞧見了蕭矜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知道他正經受著傷口疼痛的苦大折磨,但他面容仍然平靜,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呼吸平穩。
她心念一動,從懷中掏出帕子來,疊成方塊,稍微起身探過去,用輕緩的力道去擦蕭矜額頭和鼻尖的汗珠。
蕭矜的睜眼都顯得懶怠,看了她一眼,露出個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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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朔廷瞟了一眼,說道:“再撐會兒,應當快到了。”
蕭矜沒應聲,被傷痛折騰得不太想說話。
馬車行入寬敞的大道之中,海舟學府這條路上沒有夜市,家家戶戶俱已閉門,隻餘下街道上的燈亮著,馬車匆匆行過之後,在學府門口停下。
學府宵禁,此時大門緊閉著,季朔廷親自下去跑了一趟讓人將門打開,馬車往舍房而行。
陸書瑾原本以為會直接將蕭矜給送去蕭府,卻沒想到來了舍房,她撩開窗子往外看一眼,馬車已經行入了舍房大院,停在門前。
季朔廷起身,剛想去碰蕭矜的肩膀將他晃醒,陸書瑾卻記得那處有傷,眼疾手快地將季朔廷的手攔下,然後摸到蕭矜的手指,稍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指頭,喊道:“蕭矜,醒醒,到了。”
陸書瑾連喊了兩聲,蕭矜才慢慢睜開眼睛,半斂著眸,往外看了一眼,這才慢慢起身往下走。
下去之後陸書瑾才發現舍房裡的燈點著,裡面似乎有人。
她站在門口往裡看,果然看見有兩人站在房中,一老一少,桌上擺著裝滿瓶瓶罐罐的藥箱,顯然是季朔廷請來的醫師,比他們先到。
舍房本就小,那麼多人都進去就擁擠了,蕭矜進去前腳步停了停,轉頭看向陸書瑾,輕聲叮囑:“你在門口等著,別亂走。”
他氣息稍亂,說話已經沒有平日裡那種精神氣兒,額頭的汗擦了又出,似乎忍到了極限。
陸書瑾點頭,留在了外面與其他隨從待在一起,門一關上裡面的聲響是一點都聽不見了,她就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雙手抱著膝蓋發呆。
蕭矜方一進門,眉毛就緊緊擰起來,抬手開始脫衣,強撐了一路終於沒忍住,罵道:“娘的,好痛。”
季朔廷趕忙喚醫師,“杜老先生,快給他看看傷。”
杜醫師上了年歲,動作卻利索,讓徒弟幫忙解開蕭矜腰上已經被血染紅的白布,瞧了一眼便道:“傷口深,須得縫合。”
“縫縫縫,動作快點。”蕭矜催促道。
“你著什麼急。”季朔廷訓他一聲,轉頭對杜醫師道:“先用藥吧,直接上針他扛不住的。”
杜醫師頷首,讓徒弟去打水來,開始給蕭矜清理傷口。
傷口上糊滿了黃色粉末,與血肉黏在一起,看起來亂七八糟的,但好歹是將傷口暫時堵住了大半,止了血。
杜醫師上手先將傷口上的藥清洗幹淨,蕭矜咬死了牙關,脖子漲得通紅,青筋盡現,愣是沒哼一聲,洗出一盆盆的血水來。
擦去多餘的水分和血,杜醫師將紅色的藥膏往傷口上抹,這藥稀少而金貴,但給蕭矜用是沒有半點省著的意思,一下就用了大罐糊在上頭,約莫等了一刻鍾的時間,傷痛幾乎感覺不到了,蕭矜恢復了些精神,說道:“動手吧。”
杜醫師拿出極細的針線,先用火炙烤之後,這才動手縫合蕭矜的傷。
有鎮痛藥的加持,疼痛比方才小多了,蕭矜低著頭一言不發,眼看著自己被劃開的左肋被一針一針縫上,擦盡了血又上了幾層的藥,最後裹上新的??x?白布,才算是徹底處理好了傷。
杜醫師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長松一口氣說道:“小少爺可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將軍不在雲城本就掛念你,若是知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怕是又要心疼。”
“無妨,我會注意的。”蕭矜道:“杜醫師辛苦,這半夜的,勞煩你了。”
“盡老夫之責罷了。”杜醫師擺擺手,提著藥箱帶徒弟出了舍房。
傷處理完,季朔廷一屁股坐在床邊,擰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到底怎麼想的?為了陸書瑾,值得?”
“跟他有什麼關系?”蕭矜瞥他一眼。
“怎麼就跟他沒關系了?吳成運難道不是用他逼你出手?若不是你這些日子與他走那麼近,又如何露出破綻來?”季朔廷道:“辛苦藏了那麼多年,就讓他一下給逼出來了。”
蕭矜許是受了傷,腦子也不大靈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說道:“這事兒跟陸書瑾沒有關系,你別怪在他頭上。”
季朔廷氣笑了,“我是在怪他嗎?你看看你把別人害成什麼樣了,若不是你將他拉進來,他會遭遇這些事嗎?人家老老實實讀書,安安分分科舉,何以卷入這些旋渦。”
蕭矜這下聽明白了,季朔廷這是讓他離陸書瑾遠點,別把人家拖下水。
但他梗著脖子,不吱聲,面上全是不樂意。
季朔廷又問:“你問過人家的意願了嗎?”
“問了,他願意。”蕭矜說。
“什麼時候?”
“昨晚,在床上。”蕭矜說:“我問他有沒有怪我,他說不怪我。”
季朔廷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古怪,驚奇又疑惑地盯著蕭矜看,仿佛不可置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在床上?”
蕭矜睨他一眼,無奈說:“昨夜我去他租的大院找他,下了大雨不便回府,就暫睡他那裡一晚。”
季朔廷嘆一口氣,說:“我覺得你還是再重新問問吧,不是誰都願意淌這趟渾水的,蕭矜,你比我明白,這世上最難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並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標準去要求別人,若是他就樂意科舉之後混個小官,分去縣府,平日裡收點賄賂油水,安穩一生,誰也查不到頭上去,你亦無權幹涉。”
蕭矜知道季朔廷並非是在惡意揣測陸書瑾,他說這話隻是在告訴他,陸書瑾可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著越大的責任。
季朔廷與他一起長大,兩人相伴十數年,很多時候蕭矜的行為即便不用說,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們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擔著重擔,說直白些將來封侯拜相,權傾朝野,一念便決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會發生的事情。
陸書瑾不同,她出生平凡,雖有能力卻無背景,無人提拔就算是再厲害擠入官場一角,也極有可能在那個鄉縣裡撈個微不足道的小官,窩一輩子。
蕭矜是想拉她一把,讓她參與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並不多,屆時封賞也少不了陸書瑾的一份。
“你到底對陸書瑾,是怎麼個想法?”季朔廷直白地問。
蕭矜看向他,從他的神情裡找出了一絲曖昧來,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個弟弟嗎?”
“怎麼,你打算讓陸書瑾改姓蕭了?蕭伯同意嗎?”
“朔廷,”蕭矜停了一停,而後道:“陸書瑾沒有爹娘,是個孤兒。”
季朔廷神色一怔。
“頭前她求我在玉花館裡救一個被拐騙進去的女子,說可以給我二十八兩七百文,我當時就疑惑他為何會說出一個如此精確的數目,細問才知道他全部家當隻有八兩七百文錢,那二十兩還是旁人的。”蕭矜說道:“食肆裡最便宜的那種餅,說得難聽點,給狗吃狗都會嫌棄,卻是他每日的三餐,吃得一點都不剩下。”
“我知這世間萬般苦難,窮困之人數不勝數,我自沒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好心腸,”蕭矜語氣平靜,慢慢地說著:“但陸書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憐,看不得他不聲不響獨自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孤獨困苦。”
“待官銀一事此事了結,我打算給我爹送信,讓他收了陸書瑾做幹兒子。”蕭矜道。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幹預蕭矜的決定,加上他現在神色又這般認真,完全不像是開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著辦就好,但依陸書瑾現在的能力和閱歷,遠遠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願意,好好培養也不是不可。”
他將話鋒一轉,說道:“吳成運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廢宅的人全部清理幹淨了,葉洵從另一條路逃走,應該隻餘下吳成運一人了。”
蕭矜道:“吳成運先放一邊,他暫時翻不了風浪,先將齊家處理了。 ”
杜醫師出門時候,陸書瑾就趕緊站起來,伸脖子往裡看了一眼,卻什麼都沒看到,門就又被閉上了。
她平日並不是喜歡主動跟別人說話的人,但這會兒卻站到杜醫師面前微微作揖,問道:“請問大夫,蕭少爺的傷勢如何了?”
杜醫師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這舍房的人?”
陸書瑾點頭。
杜醫師下了臺階,對她道:“傷得不輕,但也沒有到致命的程度,傷口已經縫合上了藥,今晚比較危險,我開了安眠的藥,一定要讓他睡前吃。夜間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發熱了,便立即將他喊醒,給他喝退熱的藥,再用涼水降溫,萬不可讓他出汗浸了傷口。”
“藥早晚換一次,若是明早起來沒有持續高熱,那便無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