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也沒有空中彌漫的,那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
陸書瑾躺了老半天沒睡著,又爬起來將桌上的燈點亮,微弱的光芒在舍房裡亮起。
這一盞燭臺浪費就浪費了吧,陸書瑾心想,舍房太黑了,她睡不著。
次日是休沐,陸書瑾在房中待到了晌午,才出門前往食肆。
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食肆了,之前因為手裡頭確實沒有多少銀錢,每回來別的地方她都不去也不看,直奔那個賣餅的窗口。後來蕭矜不允許她再來食肆,一日三餐都有人親自送到面前。
現在重新踏足,陸書瑾倒是能仔細將其他菜餚看一遍,認真從中挑選了一罐煨湯和一小碗素菜,打了一碗米飯選個地方坐下吃。
食肆的飯菜其實做得並不差,本就是伺候海舟學府裡各地少爺們的口味,尤其這一頓簡單的飯食花了她六十文,光聞著味兒是很香的,但入口後相比於先前吃的那些膳食要差許多。
但陸書瑾並不是挑食的人,她一口湯一口菜一口米飯,將飯吃得幹幹淨淨。
餘下的時間裡,她仍是開了窗坐在房中看書,隻是到了晚上才想起來,她本是在休沐日打算出門置辦兩件厚衣裳的。
次日一早,陸書瑾又像從前那樣,早早出舍房出門,前往食肆買了早飯,吃完之後前往丁字堂去看書。在甲字堂時,這個時間雖然早,但去了學堂還是偶爾會有三五人的,但在丁字堂的這個時間,隻有陸書瑾自己。
她取了燈放在桌上,晨露深重,十月還未天亮的早晨是有些冷的,陸書瑾合攏了手掌搓了搓,翻開書頁。
她自小就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比尋常人要厲害,有些東西或是人,她看一遍就能給記住,尤其是在早晨是她記憶力最佳之時,所以陸書瑾早就習慣了早起看書。
沉入書本之後時間就變得飛快,等陸書瑾再抬起頭,天色已然大亮,丁字堂也來了不少人,像往日一樣吵吵鬧鬧。
蔣宿也是平日裡踩著早課鍾進來的那一類人,他來之後早課鍾敲響,整個學堂隻剩下經常曠早課的季朔廷和這段時間不缺席早課的蕭矜沒在。
蔣宿是個直性子,心裡藏不住事,坐下之後就悄聲問陸書瑾:“陸書瑾啊,昨兒到底怎麼回事?你與那齊銘是相識?”
經他一提,陸書瑾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日的事,她頭也沒抬地搖搖頭,沒有說話,像是不大想談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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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宿沒察覺,接著追問:“那你為何要攔著我們揍他呢?那齊銘惹了蕭哥就該打啊。”
陸書瑾或許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仍是搖頭。
蔣宿深深嘆一口氣,又說:“沒事兒,蕭哥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很疼你的,我跟蕭哥相識一年,還未見過他把自己食盒裡的菜分給誰吃呢!過兩日你認個錯說兩句好話,這事兒就過去了。”
蔣宿說的是先前蕭矜喊陸書瑾一起用午膳的事。那日食盒裡有一道裡脊菜是酸甜口的,蕭矜約莫不喜歡吃,就一塊沒動。他見陸書瑾一塊一塊吃了個幹淨,就把自己的那份全部夾給了陸書瑾。
陸書瑾聽了蔣宿這話,就覺得不對勁,那不是蕭矜自個不愛吃才給她的嗎?怎麼給說的好像是蕭矜忍痛給她分菜似的。
但她沒說出來,不想與蔣宿爭論。
蔣宿見她沒反應,就用手肘撞了撞她:“你見到了不?”
陸書瑾左耳進右耳出,點頭敷衍。
蔣宿這下看出了她沒什麼闲聊的欲望,以為她心情不虞,便也沒再多說。
早課結束後,季朔廷進了學堂,但蕭矜沒來。
他曠學了,一整日都沒來。
蕭矜其實很少曠學,至少在陸書瑾在丁字堂念書這大半個月,他一次都沒有,還因著跟她一同出舍房連早課都不缺席。但他曠學也算不上大事,夫子隻問了一句之後便沒再多說。
他兩日沒來學堂,再次出現的時候,整個雲城就已經傳出是蕭矜縱火燒的齊家豬場,一時間豬肉瘋漲的所有怪怨都歸在了蕭矜的頭上,言他是個心狠手辣的瘋子,現在燒豬,日後就敢燒人,總是見不得雲城百姓好過。
到處都是咒罵蕭矜的聲音,甚至還傳進了海舟學府之中,不管走到何處陸書瑾都能聽到關於齊家豬場的事。
蕭矜當初做出這種事的時候,其實也該想到會面臨如此結果吧?
他來學府時倒是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似乎根本不受那些流言蜚語的幹擾,圍在他桌邊的人依舊很多,他也像平常一樣與人說說笑笑。隻不過他沒有在進學堂的時候問陸書瑾早膳吃了沒,也沒有在午膳時喊她一起用餐。
他沒再往陸書瑾這裡瞧過一眼,仿佛兩人回到了完全不認識的狀態。
午膳過後,蔣宿自蕭矜那回來,興衝衝地陸書瑾說道:“快,蕭哥心情很好,趁現在你去低個頭認個好,蕭哥指定不生氣了。”
他說著,還拉了一下陸書瑾的肩膀,但沒拉動。
陸書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轉頭用那雙漆黑的眼眸看著蔣宿,極其平靜地說:“蔣宿,你覺得我那日攔住你們打齊銘一事,是錯的嗎?”
蔣宿愣住了,想了想之後說:“你這話是何??x?意?齊銘惹了蕭哥,就是該打呀!你護著齊銘不就是與蕭哥作對嗎?”
陸書瑾問:“齊銘如何惹了蕭少爺?”
蔣宿道:“那日他強佔了蕭哥在春風樓的雅間,還放話挑釁蕭哥啊。”
“還有旁的嗎?”
蔣宿憤憤道:“此前蕭哥壓根不認識此號人,齊銘就是衝著蕭哥的來找茬的!”
陸書瑾沉默片刻,而後道:“我認為齊銘雖挑釁在先,但蕭少爺縱火燒毀齊家產業,逼得齊銘上門求饒,你們也動手打了他,種種懲罰已是足夠清算他強佔春風樓雅間的事,若是那日你們再不收手將人打出個好歹,又與橫行霸道的地痞無賴有何分別?”
“我沒有錯,便不會認錯。”陸書瑾說。
她語氣平緩,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沒什麼情緒在其中,卻異常堅定,讓蔣宿怔住。
蔣宿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沒再勸她去跟蕭矜低頭認錯。他雖然平日跟著蕭矜廝混,嘻嘻哈哈不幹正事,但他也看得清楚,陸書瑾身上有文人那種不折的脊骨,不諂媚不市侩,渾身充滿書卷氣息。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勸陸書瑾認錯一事就此作罷,蔣宿也並未因此跟她生分,甚至還在晌午的時候主動喊她去食肆吃午飯。
沒出兩日,丁字堂的人就察覺到蕭矜完全無視了她,雖不知其中緣由但都猜測是陸書瑾惹怒了蕭矜,被踢出了圈子。於是陸書瑾的座位變得極為冷清了,不再有人會闲著沒事找她嘮闲,也沒人拿著書裝模作樣詢問她難題。
陸書瑾恢復了以前那樣的生活,她總是安安靜靜,悄無聲息的,而蕭矜那裡依舊熱鬧,兩人的桌子隔了六排,仿佛將整個丁字堂斜斜分割,對比明顯。
這日陸書瑾下學後打算走時,被人告知喬百廉喊她過去談話。
陸書瑾就又去了悔室。悔室之中隻有喬百廉一人,他正坐在桌前低頭寫字,聽到敲門的動靜頭也沒抬,直接道:“進來坐。”
她走進去,先是規矩行禮,坐在了喬百廉的對面,問道:“不知先生喚所為何事?”
喬百廉寫完最後一字,擱下筆抬頭看她,眼裡仍是慈和的笑意,“書瑾啊,你在丁字堂念書如何,夫子的授課可有聽不懂的地方嗎?”
“一切尚好,先生們授課仔細認真,大多都聽得懂,少數不懂的稍稍琢磨一下,或是請教夫子,也都能明白。”陸書瑾如實回答。
喬百廉說:“你去那裡已半月有餘,先前說過若是表現良好可以將你調回甲字堂,你可有這個意願?”
陸書瑾明白了喬百廉的意圖,但並未立即答應,而是道:“丁字堂的夫子一樣教書認真,學生在哪裡念書並無什麼不同。”
“海舟學府的先生們都是經過嚴格考核和挑選的,自然對授課認真負責,”喬百廉說:“不過古時孟母三遷,證明環境對人的影響極大,丁字堂的學生大多紈绔,對念書沒那麼上心,我是怕你在其中受影響。”
陸書瑾道:“這樁典故學生知曉,隻不過孟母三遷是因為當時孟子尚年幼,心性不定容易耳濡目染,而學生已非幼子,且求學之心堅定,自當不會受旁的影響。”
喬百廉聽了此話,已經明白陸書瑾的決定,忽而嘆一口氣道:“你與蕭小四的事我已有耳聞,丁字堂風氣不正不少學生暗地裡拜高踩低,你怕是要受委屈。”
“學生沒有受委屈。”陸書瑾道。
喬百廉疑惑道:“那混小子又是逼你測驗作弊,又是帶你火燒豬場,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前頭喬百廉讓她回到甲字堂,陸書瑾的答案是不。
喬百廉又讓她離蕭矜遠點,陸書瑾的答案仍然是不,所以他才有了這麼一句話。
陸書瑾想了想,說道:“學生想向先生請教‘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這句話的意思。”
喬百廉聽後便笑了,沒有給陸書瑾講解,因為他明了陸書瑾哪裡是在請教什麼問題,而是這句詩便是她給出的答案,他擺了擺手,說道:“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行了,沒什麼事就回學堂去吧。”
陸書瑾起身拜禮,轉身離去。
喬百廉將她喚來悔室,是聽說了她與蕭矜之間出現了問題所以才勸她回甲字堂,借此徹底遠離蕭矜,但陸書瑾卻不想做個落荒而逃的懦夫。
那日她在酒樓裡阻止他們毆打齊銘的原因,她自己心裡清楚的很,根本就不是什麼伸張正義,她害怕的並不是那血腥而暴虐的場面,而是看見了充滿戾氣的蕭矜與那個噩夢之中的他重疊時,在害怕蕭矜真的是個是非不分仗勢欺人的惡霸,是劉全那樣的人。
蕭矜與她在同一間房裡住大半個月,什麼好吃的盡往她桌子上送,時常給她些新鮮水果和蜜餞奶糕當做零嘴,早晨一起出門,晚上一起入睡,還有那白花花的銀子,給她時一點都不手軟。盡管陸書瑾一直提醒自己蕭矜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應逾距失了分寸,但陸書瑾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這還能捂不熱?
那蕭矜在她心中,已然就是她的朋友。
雖然她現在看到的東西雖然極為有限且片面,但若說蕭矜是一個因為小衝突便燒了齊家產業又將齊銘打個半死的人,陸書瑾不願相信。
這幾日與蕭矜互為視而不見的狀態,陸書瑾的心中一直在做掙扎,她眼中看到的東西與她的理性相互撕扯,分不清勝負,直到喬百廉今日喚她來,問她是否願意回甲字堂的時候,陸書瑾在那一刻才做出決定。
若是現在就抱著滿腔疑問退出,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敢做,那未免太過懦弱,且她也會心有不甘。
哪怕她沒有那樣的能力將整個廬山的真面目給看清楚,但她想著,至少要將蕭矜火燒齊家豬場這件事給看清楚。
陸書瑾其實已經察覺出了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那日火燒豬場的事,蕭矜指定一早就在策劃,他若是單純想帶陸書瑾去湊個熱鬧,應當早就會提起此事。
但那日夜晚,蕭矜一開始在南牆找到她的時候,是把燈給了她讓她回去的。
幾句話的功夫,蕭矜才改變了主意從牆頭跳下來,臨時決定將她帶去。陸書瑾不知道那夜坐在牆頭上的蕭矜在幾句話的時間裡想了什麼而改了主意,但他絕對別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