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澄明的湖面如翠如翡, 街道兩側保留的院落建築是典型的卷棚歇山式頂, 明黃色的琉璃瓦覆蓋頂端,雕龍畫鳳,古樹環抱, 綠剪邊勾勒, 一路的嚴崗戒嚴。
這地方妙啊。
這得是什麼級別的權貴所在的地方, 不用想也知道,此處怎麼可能是溫泉湯池之類的**?
“這是哪兒啊?”許昭意茫然地眨了下眼, 抬眸看向他。
“我家。”梁靖川淡淡道。
“哦,你家啊,那你還唬我說去溫泉?”許昭意應了一聲, 隔了幾秒後,她睜大了眼睛,“等等, 你家?你要現在帶我回家?”
梁靖川睨了她一眼, 懶懶散散地解開了安全帶,“下車。”
許昭意還沉浸在這個晴天霹靂裡,接受不來。本以為頂多被他翻來覆去的折騰,結果他可真夠絕的, 連心理準備都不給,二話不說就帶她見家長了。
服了。
“不是,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你?”許昭意抬手砸了砸他,“我什麼都沒準備好,我穿成這樣,我總不能空著手見家長啊?”
“東西我都替你備好了,在後備箱。廢什麼話啊?”梁靖川一手搭在車頂上,微微彎身,要將她撈出來,溫溫淡淡道,“下車。”
“不行不行,”許昭意死死拽著安全帶不撒手,最後改抱他的胳膊,“你連聲招呼都不打,你故意呢吧你?我不去。”
“提前打招呼你就跑了,”梁靖川肆無忌憚地嗤笑她,“許昭意你能不能別這麼慫?你昨天還說什麼都聽我的,我再給你播一遍?”
“你還有臉提錄音!”許昭意瞪了眼他,“你還是人嗎梁靖川?哪有人趁著女朋友醉酒,錄那種、那種東西……”
她心虛地低了低聲,耳根一熱,臉頰都有點燒得慌。
畜牲啊,這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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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還是算了吧,”許昭意態度軟下來,近乎哀求,“我陪你去那什麼也行。”
“去哪兒?”梁靖川揚眉。
他明知道她什麼意思,偏偏不肯放過她,要她說出口。
許昭意咬了下唇,避而不談,但還是忍辱負重,“我求你了,你好歹先給我講講長輩喜好吧?”
“然後等你去考個資格證出來?”梁靖川肆無忌憚地嗤笑她,懶聲道,“什麼毛病?我給你三秒鍾,下車。”
“泡溫泉!我決定了,我們還是去泡溫泉吧,”許昭意迅速改口,視死如歸,委曲求全,“你想怎麼樣都行,我不下車行不行?”
莎士比亞曾經說過,見家長還是泡溫泉,這是個問題。
許昭意果斷地選了後者。
她情願今天被搞死在溫泉裡,也不樂意搞砸見家長的時刻。開玩笑,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好歹先摸清楚長輩喜好吧?
梁靖川氣笑了,實在理解不了她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模樣,直接將她從副駕駛座裡撈出來。
“趕緊下來。”
許昭意軟磨硬泡了半天都不頂用。反正來都來了,既來之則安之,她咬了下唇,扯了下他的袖子,聲音軟下來,“那行,搞砸了可不能怪我啊。”
“隻是回家吃個飯,”梁靖川不太在意地笑了笑,自然而然地牽過她的手,“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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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園是一座五進五出的院落,明清時候的建築風格,後經修葺,保留了古樸素雅的風韻,假山流水環抱,琉璃的寶頂四角攢尖,長廊楠木雕刻,用的是蘇式彩繪,曲徑通幽處卷草花卉盡藏。
大約今兒個是重要的日子,這裡門庭若市,京V和京A8牌照的車子都停在外面,但氣氛沉靜。
許昭意隨他進門後,就隱約覺出氛圍不太對,她連著撞見他幾個叔伯親戚,跟著一一問打過招呼,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是家宴。
很正式的家宴,梁家的本家宗親盡數到場。一路走來,都守著規矩謹言慎行,氛圍沉靜到極致。
“這你也敢帶我來,”許昭意呼吸微窒,扯了下他的衣擺,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小聲地嘀咕了句,“你也太草率了吧?”
這根本不是什麼尋常的領回家玩,可以隨便“拜訪問候吃飯走流程”的那種見家長。場合莊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他在這種時候把她領回家,基本等同於認定自家人了。
他怎麼不直接帶她去領個證?
哦,對,未滿法定年齡。要不然按他的秉性,還真幹的出來。
“我在,你怕什麼?”梁靖川裹著她的手捏了捏,懶聲道,“就過來吃一頓飯,不需要考慮那麼多亂七八糟的。”
許昭意一言難盡地盯了他幾秒,“雖說客隨主便,但你家這個排場,你心裡沒點數嗎哥?”
梁靖川倒是笑了一下,“你不算客人,你是主人。”
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眸被前額細碎的短發遮擋住了些許,五官輪廓立體分明,下颌線條利落流暢,這是一副十分招眼的皮囊。
許昭意稍怔,睫毛微微一顫。
她的心髒像是被人不輕不重地攥了下,漏停了半拍後,開始不爭氣地活蹦亂跳起來。
有點被哄到。
她的心忽然就定了。
這哥哥,雖然經常狗言狗語不辦人事,但他可太他媽會了,撩天撩地撩得人心軟身軟腿也軟,讓人完全回絕不了。
梁靖川和她十指交纏,溫聲道,“我先帶你去見我爺爺,其他人不著急理會。”
許昭意原本打算說的話盡數卡帶了,點了點頭,“行。”
她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順著石廊過亭,唇角忍不住翹了翹。
涼風吹著不知名的花香浮動。湖面碧波蕩漾,一尾尾錦鯉在水底遊動,偶爾躍出水面,渾身閃爍細碎光芒,濺落泠泠的珠串。
梁老爺子氣勢沉靜,兩鬢添霜卻生出高不可攀的泰然威嚴之色。他正在華清亭中揮筆潑墨,腕間和筆尖流出的氣勢力透紙背,“制怒忍耐”四個字揮就。
遒勁鬱勃,入木三分。
身側的人替他鋪展宣紙,鎮紙壓平,見到兩人過來,朝梁靖川微微頷首示意,退了出去。
梁老爺子放下毛筆,語氣平靜道,“你這兩天倒是來得勤。”
“您以前不天天念叨孫媳婦嗎?”梁靖川將湿毛巾遞過去,不似往日散漫,恭敬道,“爺爺,我把人給你帶來了。”
許昭意跟著梁靖川喊了聲“爺爺好”,心底雖然不安,但有禮有節,也不算拘謹無措。
“你去宴客廳,”梁老爺子擦拭了下手,神情淡淡的,“別杵在這兒,妨礙我們說話。”
畢竟還在老爺子眼皮底下,許昭意也沒敢搞什麼小動作,不動聲色地瞄了眼梁靖川,試圖用眼神傳達自己有多緊張。
然而梁靖川這次沒替她解圍。
他微妙地彎了下唇角,安慰性地捏了捏她的手,就應聲離開了。
就這?就這!
他竟然就這麼把女朋友扔下,撒手不管了?
許昭意有點絕望,心裡還沒盤算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就聽到蒼老卻淡然沉靜的聲音,“你挑的?”
梁老爺子說的是帶來的禮物。
一件明朝時期的釉裡紅瓷器,精致的玉壺春瓶,繪著纏枝的牡丹紋絡,是件匠心玲瓏的藝術品。
“不是,梁靖川準備的,”許昭意搖了搖頭,下意識地交代了實話,“不好意思啊爺爺,我最開始不知道今天過來,什麼都沒準備好。”
“你倒是實誠。”梁老爺子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什麼用意,淡淡一笑,“以前學過下棋嗎?”
“小時候接觸過。”許昭意點了點頭,“會一點圍棋。”
梁老爺子淡淡地睨了眼她,又問了句,“象棋呢?”
許昭意心裡直犯嘀咕,但再次點頭,“也會一點。”
這是什麼章程?
難道他梁家挑孫媳婦要海選才能,得問一遍四書五經六藝七謀八略?
梁老爺子依舊不置可否,聲音平緩,“接觸過盲棋嗎?”
許昭意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也玩過幾次。”
梁老爺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坐,“如果一起,能行嗎?”
圍棋為謀術,象棋為計術,盲棋驗得是記憶力。此處根本沒有棋盤,老人家這話的意思,是要用盲棋的形式同時玩象棋和圍棋了。
許昭意心底一跳,但還是點點頭,“行,您說了算。”
她根本不需要考慮其他。
老爺子雖然年逾六十,身子骨卻硬朗,記憶力也驚人,棋技謀略的確不是她這種晚輩可以相較的。
幸虧她沒不是什麼伐功矜能、耀武揚威的人,萬一剛才說自己十分擅長,一會兒再輸了,那可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兩刻的功夫,腦海中膠著的兩盤棋局高下醒然,已見分曉。
“爺爺,讓您見笑了,”許昭意輸得心悅誠服,甘拜下風,“是我棋技不精。”
“你年紀小,已經很難得了,”梁老爺子微微一笑,難得露出贊許之色,“也難怪小川在我面前,天天誇得你天上有地上無。”
原本嚴肅的氣氛緩和,許昭意心底的緊張和不安也淡去許多。
“行了,別在這坐著了,”梁老爺子拍拍她的手淡然道,“跟我去前面的宴廳。”
許昭意跟著他起身,朝外走去。
宴客廳內有人在說笑,一路的蟲啾鳥鳴,清風穿廊到檐下,淡紅色的錦鯉在身側池水中高躍,又撲通一聲,掉落碧水中。
梁父也在宴客廳,梁靖川跟他父親的關系肉眼可見的不好。倒沒見到他那個繼母進門,面上維系的尚可,氛圍還算平和。
幾道聲音溫溫淡淡的傳來,話題點到為止。
梁奶奶倒比老爺子和藹許多。老人家很吃許昭意那套,小小地撒嬌一下,再活絡點,哄得眉開眼笑,拿許昭意寶貝得不行。
許昭意替她抄了段經文。
她自小下的功夫,到底拿的出手。不似尋常女孩家練得的簪花小楷,筆鋒勁骨豐肌,徘徊俯仰,容與風流,筆勢頗有幾分清正勁骨。
老太太在旁邊看著,贊嘆了幾句。
“小川要是肯下你這種功夫就好了,”梁奶奶搖了搖頭,嗔怪道,“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字不像話,全家就他那手亂草擺不上臺面。”
“奶奶,他已經在練了,”許昭意想了想梁靖川被各科老師念叨了兩年的那手字,忍不住笑了笑,“他寫自己名字挺好看的。”
老太太擺了擺手,“他也就是做做樣子,糊弄糊弄。”
許昭意抄完兩頁,陪梁奶奶聊了聊家鄉的一些趣事。
“你是臨城人?我都好久沒回去了,”梁奶奶面容微動,回想過往時微微嘆了口氣,“可惜這兩年身子骨不太硬朗,不方便來回折騰,又怕家裡這些小輩擔心,以前還經常去附近的寒山寺上香。”
“那有什麼?假期回去的時候我替您去,您有什麼想要的,我一並替你捎來。”許昭意彎唇笑了笑,“您現在兒孫滿堂,隻要待在家裡享清福就好,哪能事事都掛念著自己做。”
“你這孩子真會說話,”梁奶奶笑得眼睛都快眯起來了,“不過難為你有孝心,倒比我孫子強。晚晚啊,過來,”
老太太朝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招招手,“去,去把我屋裡擺著的那個紫檀小盒子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