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繼續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問我:
「你是不是覺得,朕不該殺他們?」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李侍郎純粹是自己作的。
他仗著自己與太後母族有姻親關係,在外為非作歹、貪汙受賄、強搶民女、無惡不作,前朝後宮人盡皆知。
言止殺他,他死有餘辜。
可鄒祭酒,是兩朝老臣了。
雖無建樹,卻也未曾聽聞他有過錯。
言止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指甲用撩撥我的脊背。
我剛想回答,他突然咬住了我的唇,將我未說出口的話盡數地吞捲入腹中。
「愛妃,朕與你講些往事。」
他口吻散漫,如同提起一樁稀鬆平常的小事:
「我雖為嫡長子,但先帝一開始並不屬意我。我用功讀書,他覺得我圖謀篡位。太傅多誇我一句,他便將太傅斬首,叫我抱著太傅的頭顱,在大風大雪的夜裡跪一整晚。」
「宮裡的人都熬成精了,是慣會見風使舵的。母後病故第二日,父皇改立小七的生母為繼後,我這樣不受寵的皇子,誰都能來踩上一腳。」
「吃不飽穿不暖都是常事,最噁心的是..繼後派來監視的老太監有時會對我動手動腳。」
我心裡一驚,詫異地仰起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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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止低垂著眼眸,睫毛在他臉上打下一片濃密的陰翳。
「.我向我當時的老師求助,他卻反過來罵我不知檢點。若非我刻意勾引,怎會惹得那閹人動了歪心思?」
他說:
「我那時候的老師,就是現在的鄒祭酒。」
我心疼地撫上他的眼睛,感受到他微微顫抖。
他親吻我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懇求我:
「桑桑,不要嫌我髒,好不好?」
我答應他:
「好。」
13.
長夜漫漫。
紅燭燃盡前,我好像聽見言止含混道:
「抱歉,我下次不在你面前殺人了。」
我困得迷迷糊糊的,壓根兒沒聽清。
「嗯?」
言止又複述一遍:
「知道錯了,下次還敢?」
好不了一點。
真好不了億點。
14.
天蒙蒙亮,我被大耳刮子扇醒了。
太後身邊的嬤嬤兇神惡煞地站在我床頭:
「娘娘,醒了?」
她那語氣,和問我「娘娘,死了?」一模一樣。
於是我回復她:
「你就當我死了吧。」
嬤嬤身經百戰,不吃我這套,扯著我的衣領往上一提溜,將我整個人都拽下了床。
她不耐煩地吩咐道:
「太後病了,叫貴妃娘娘過去侍疾。」
「皇後呢?」
「太後怕過了病氣給皇後,畢竟貴妃娘娘您也是知道的,皇後的身體金貴著呢,可不比您。」
我曉得她要說什麼。
我命賤唄。
皇後與太後皆出自戚氏一族,而我不過是言止在宮外撿回來的一個平民女子,在宮中討口飯吃,全仰仗君王寵愛。
我磨磨蹭蹭地洗漱,磨磨蹭蹭地走出寢宮。
再不情不願,也不能違抗太後的懿旨。
隻可惜——
恨不相逢噴子時。
15.
太後所居住的西宮,是全宮城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宮殿。
白玉雕梁,珠窗網戶。
在這座宮殿裡,沒人將我放在眼裡,我像個透明人一樣。
以至於我在廊下光明正大地聽了約半炷香的牆角,都無人理睬我。
半炷香後,我踏入門內,太後愜意地斜倚在羅漢床上,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隨手往角落裡一指:
「貴妃來了?先去那裡跪上半個時辰,替哀家誦經祈福吧。」
我依言跪下,雙手合十,對著佛龕虔誠許願:
「最好人有事。」
太後「咣噹」地從床上跌了下來。
阿彌陀佛。
心願成真。
16.
太後被人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撈起來時,衣衫也亂了,髮髻也歪了,閒適的表情盪然無存。
她氣急敗壞地衝到我面前,揚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你這毒婦,膽敢詛咒哀家?」
她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出手又快又狠辣,我沒能躲過去。
臉上火辣辣地疼,耳朵裡也「嗡嗡」作響。
我霎時紅了眼眶:
「太後怎的這般想臣妾?臣妾真心實意地為太後祈福,若太後有不滿,直接說就是了,為什麼要打人呢?」
我道:
「再者說了,縱使臣妾說錯了話,惹您不高興了,可太後身為長輩,不應該讓讓晚輩嗎?」
「太後娘娘,您格局太小了,如果我是您,我肯定不會這樣做的!」
太後:?
太後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斜睨著我,冷笑道:
「哀家在這後宮裡生活了三十年,什麼樣的齷齪事沒見過?你這些小手段還上不了臺面!皇上平日裡縱著你,叫你忘了規矩,哀家今日就替他好好地管教管教你,也省得這後宮烏煙瘴氣的。」
她提高了音量:
「來人!」
屋外走進來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
她們一左一右,鉗住我的胳膊,將我押到殿外宮道上。
這裡人來人往,路過的人都可以瞧一眼我的笑話。
太後命人搬來一把紅木圈椅,覆上軟墊,舒舒服服地坐上去。
我就跪在她面前冷冰冰的青石磚上。
有風吹過,我瑟縮了一下脖子,背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子。
我痛得眼前發黑,控制不住地趴在地上咳嗽,連吸進肺裡的空氣都帶著血腥味。
嬤嬤提著一根碗口粗的刑杖,往地上一杵:
「貴妃娘娘,太後是來教您規矩的,您這幅狐媚子做派,是不把太後娘娘放在眼
裡嗎?」
我刻在DNA裡的記憶動了。
我說:
「嗯..怎麼不算呢?」
17.
我嘴在前面跑,腦子在後面追。
看見太後突然陰沉下來的臉,我才反應過來。
要挨打了。
我自找的。
那根刑杖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我閉上眼睛,硬著頭皮大喊:
「太後娘娘,都是臣妾的錯!您可別因為臣妾,與陛下生了嫌隙啊!」
耳旁呼嘯的風聲戛然而止。
預期中的疼痛也並未到來。
我隻聽見一聲短促的尖叫,和重物墜地的聲音。
之後再無響動。
我大著膽子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太後鐵青的臉色。
她憤恨地盯著來人,幾乎要把一口牙給咬碎了:
「皇帝怎麼來了?」
原來是我的靠山來了。
我想扭頭看他,眼前卻覆上了一隻手。
言止的下巴抵在我的頭上,我身後挨過打的地方被他的體溫包裹。
「別看,我殺人了。」
他的嗓音低沉性感,帶著一點點的沙啞。
我…
我忍了,但我沒忍住。
我抓著他的手,不自覺地戰慄:
「陛下,你不要怪太後娘娘,是臣妾讓她多想了。如果你們因為臣妾吵架,臣妾會很愧疚的。」
18.
眼前一片漆黑,偶然閃過指縫間透出的橙色日光。
我看不見太後的反應,可奇怪的是,她竟然也沒出聲反駁。
言止詢問我:
「愛妃,朕不是叫你在寢宮裡好好地養傷嗎?你怎麼跑西宮來了?」
我囁嚅著答覆他:
「回陛下,太後身體抱恙,故而喚臣妾來侍疾。」
「既然是來侍疾的,怎麼跪在殿外?」
「太後說,要給臣妾立規矩。」
我抽噎兩聲,摸著我被打腫的半邊臉,繼續補充:
「陛下,太後絕不是故意刁難臣妾,故意打臣妾,故意叫臣妾在人前出醜的,你可千萬不要怪她呀。」
「是嗎?」
言止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反而有點耐人尋味的意思。
「她還『不小心』做了什麼?你都與朕說說。」
19.
太後終於坐不住了。
她一拍圈椅的扶手,頭上金步搖輕顫,「叮噹」作響。
「皇帝!我好歹也是你的母後,你不要太過分!」
我搶在言止面前接過了話頭:
「可是,太後您剛剛還不是這麼說的。」
「您說陛下到底不是親生的,信不過。七皇子失蹤多年,遲遲找不到,您也不願意等了,就讓皇後謊稱自己懷孕了,十月之後再從您母族抱一個孩子過來偷梁換柱。有了繼承人,就可以殺了陛下。」
我把話都說完了,才做作地用手掩住嘴:
「太後娘娘,臣妾不是有意地偷聽的,是娘娘您說得太響了,那話直往臣妾耳朵裡鑽,想不聽都難。」
「放肆!」
太後厲聲地呵斥:
「哀家何時說過這種話?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就你這個狐媚子,也敢來挑撥哀家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挑撥戚氏與皇家的關係?」
我嚇得瑟瑟發抖,拽著言止的袖子:
「陛下,太後好兇啊,對不起,我不知道說實話會讓她生氣的呀。」
言止沉默著,放開了手。
我的眼前重獲光明。
短暫地適應過後,我看見眼前烏泱泱地站了一大群人。
其中有不少我熟悉的面孔。
昨天剛噴過的。
我:.
我:「你把朝臣帶到後宮來幹什麼?」
言止義正詞嚴:
「來主持正義啊。」
他一揮手,立刻就有個小宮女被人押了上來。
「你再說一遍,皇後怎麼了?」
小宮女帶著哭腔:
「皇後娘娘她..…她遇喜了..!
20.
事到如今,太後猶自鎮定。
她甚至低頭啜飲了一口熱茶,才不疾不徐地替自己辯解:
「皇後遇喜,這不是好事嗎?算算日子,你一個月前才在她那裡歇過,也對得上。
言止冷著臉:
「可朕壓根兒沒碰她。」
「皇帝說沒碰,不算。你們是夫妻,在房裡幹了什麼,房外之人怎會知曉?僅憑皇帝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抹滅髮妻的貢獻嗎?」
她緩緩地嘆了一口氣,把茶杯交給身後的宮女,站起身來:
「老祖宗說,紅顏禍水,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哀家知道,你是好孩子,是被這妖妃給迷惑了心智。今日,就由哀家做這個壞人,替你處死妖妃,你以後和皇後好好地過日子,定能成為一代明君,像你父皇一樣。」
她環顧四周,露出了一個勝券在握的微笑:
「你們說,哀家說得對嗎?」
我心裡突然湧起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下一秒,言止帶來的臣子們紛紛地叩首。
他們異口同聲道:
「請陛下處死貴妃娘娘。」
21.
我泫然欲泣,回身抱住言止的腰:
「陛下,臣妾被罵沒什麼,但臣妾不想看見你不開心。」言止拍了拍我的腦袋,也很感動:
「小傻瓜,你現在不是被罵,你現在是要被殺了。」
很討厭一些沒有邊界感的領導。
22.
言止帶來的大臣們是把利劍。
關鍵在於,誰是執劍的人,劍鋒對準的又是誰。
我鬆開言止,往他身前一站,直面群臣。
「本宮不願讓陛下為難,你們要殺本宮,可以。」
言止眉頭緊鎖。
他想牽我的手,被我甩開了。
我說:
「不過你們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不該被人白白地利用。」
太後妄圖堵住我的嘴:
「又在妖言惑眾!來人,把這個妖妃拖下去,杖斃!」
言止就護在我身側,任臣子們跪著,太後命令,也沒人敢動我一下。
我慢悠悠地說道:
「太後娘娘,在場的各位都是股肱之臣,有基本的分辨是非的能力,您就是讓臣妾妖言惑眾一回又何妨?難道他們聽不出來是真是假嗎?還是說,您心虛?」
我「哎呀」一聲,矯揉造作地絞著帕子:
「臣又失言了。」太後凝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