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後的無數個夜晚,他走出校門口,我都能精準地鎖住他的身影。
然後跌跌撞撞地衝過人群,張開手就要他抱抱。
十幾歲的少年個子已經長開了,他低下頭輕易地就能把我拎起來抱在懷裡。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顧予深的腿已經好了,我媽還是沒帶我離開顧家。
直到有一天,我媽和顧叔叔把我和顧予深叫到客廳,說他們準備結婚了。
我媽眉開眼笑:「小伽,以後予深就真的是你哥了。」
「予深哥哥不是一直都是我哥哥嗎?」我剛上小學,懵懵懂懂。
顧叔叔和我解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我還是不懂,顧予深依舊沉默寡言,那天他什麼都沒有說,轉身走了。
要是日子就這樣往下走,我和顧予深可能真就成了兄妹。隻可惜,天不遂人願。
我媽和顧叔叔還沒來得及結婚,顧家就破產了,債主一次又一次把顧家圍得水泄不通,家裡鬧得雞飛狗跳。
顧叔叔是在一個深夜,悄無聲息地跑到顧家的公司,從樓下一躍而下的。
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們首先是從早間新聞看到他出事的消息,緊接著警察的電話就打到了家裡來。
我媽在這的三天後,捲走顧家剩餘的現金首飾,跑了。
沒有帶我。
我八歲那年,顧予深和我,都成了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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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段時間,我整日整夜地害怕得睡不著。
顧叔叔沒了,媽媽跑了,我怕顧予深會不要我。
我就一邊哭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半步都不肯離開。
十五歲的顧予深像是一夜之間長大的,安靜地辦完顧叔叔的葬禮,在顧家老宅被查封後,安靜地帶我離開。
他甚至沒說過一句不要我的話,也沒怨怪我媽。
顧家有親戚可憐顧予深,提出接他過去生活,言外之意便是讓他丟掉我這個拖油瓶。
顧予深緊緊地牽著我的手,搖了搖頭。
我們住在一個小弄堂裡,陰暗潮濕,有很多老鼠蟑螂,我一個人不敢睡,他就在我的床邊打地鋪陪著。
那時候我多小啊,小到根本不知道生活多艱難,不知道我吃的飯穿的衣服、上學花的錢,顧予深是怎麼賺來的。
他很忙很忙,要上學,要打工。
在他晚歸的每個晚上,我都會捧著書本坐在巷口的路燈下等他,看著他一身疲憊地戴月而歸。
驕奢生活一去不復返,少年身上的白襯衫牛仔褲洗得發白,卻依舊風骨迢迢。
我隻要看到他,眼睛就放亮了,「噔噔」地跑過去牽著他的手回家。
很多年以後,在異國他鄉的夜裡,我無數次夢見那條回家的小巷子。
兩邊青黑色的矮牆上鑲嵌著植物的根須,牆上每隔不遠都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光影如一朵朵綻放的太陽花,照亮我和顧予深回家的路。
每每夢回,我都哭著醒來。
我想他啊,想得撕心裂肺。
再見顧予深這天晚上,我又做了這個夢,夢見了那條弄堂小巷。
半夜醒來,落地窗外高樓林立,夜涼如水。
裴祁的信息安靜地躺在手機頁面上,他問我:他是你哥,你怎麼還和他槓上了?
我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發呆。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國內一所頂尖的學府,滿心歡喜地想要給顧予深送一份禮物。
少女情竇初開,我喜歡他,很濃烈。
所以,我生日那天鼓起勇氣和顧予深表白,想把自己當作禮物送給他。
沒想到,顧予深甩了我一巴掌,冷冷地訓斥:「你有病,我是你哥!」
那天後,顧予深再沒對我有半點兒溫柔。
我在手機屏幕上敲了半天,給裴祁回過去一句:因為他打了我一巴掌。
裴祁發來一個笑哭了的表情:就因為一巴掌?
真的是因為那一巴掌嗎?
顯然不是啊。
裴祁不明白,但顧予深肯定清楚,我現在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用最拙劣的方式和他賭氣。
他看著我作,無動於衷。
我抱著手機蜷縮在沙發後的地毯上,難過一點點地把我淹沒。
在大洋彼岸八年孤寂長夜,我無數次地夢見顧予深,總難免要哭得難以自己。
我無比痛苦且清醒地知道一個真相。
顧予深不要我了。
7
在知道我和顧予深的關係後,裴祁抑鬱了。
連續半個月,他夜店不去,妞也不泡了,按時按點地來公司,在我的跟前晃悠。
然後用渴望知識的眼神盯著我:「你和顧予深發生了什麼?」
我一直沉默,拒絕回答。
他就越發好奇,也越發焦慮。
好奇的是我和顧予深的故事,焦慮的是怕我哪天辭職了。
星期五臨近下班,他仍然賴在我的辦公室,下巴撐在辦公桌上幽幽地看著我:「葉伽,我一想到你是顧予深那廝的妹妹,就氣得不行,我這輩子就繞不開他了唄。」
我看著文件,頭也沒抬:「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他?」
裴祁這種花花公子,對什麼都不太上心,唯獨和顧予深有關的事兒,他準能反應巨大。
「沒為什麼,他就是很讓人不爽。」
他不願意說,我也不強迫,索性沒接話。
沉默了好幾分鐘,裴祁悶悶地出聲:「他把我姐的人生給耽擱了。」
我的心「突」地一下狂跳。
「我姐和顧予深是大學同學,也不知道他有什麼魅力,能讓我姐著迷成那樣,十幾年了,除了顧予深,她就沒把其他男人看在眼裡。」
我拼命地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依舊平靜:「他們在談戀愛?」
「不知道。」裴祁很鬱悶,「顧予深就是個人渣,和我姐的關係若即若離,一直就這樣暖昧著,也不結婚,我姐都三十多了。」
我的心就像是被一隻手狠狠地揪緊,難受得無法呼吸。
「雖然我知道這事兒我姐也有責任,但是顧予深是個男人啊,他要是不喜歡我姐,不想跟她結婚,那他就直截了當地斷了她的念想。」
「沒理由地暖昧不清這麼多年,白白耽誤了她十幾年的青春。」
裴祁一股腦地說了這麼多,拍著腦袋大口喘氣:「哎喲,一提起這事兒我就上火。」
我看著文件,明明清晰無比的字句逐漸地模糊了起來。
「你怎麼了?」裴祁發現我的異樣,慌了神,「我這麼說他,你不高興了?」
我不吭聲。
他懊惱無比:「對不起啊,再怎麼說他也是你哥,我不該當著你的面說他的壞話。
「他早就不是了。」我合上文件,站起身神色冷漠,「下班了。」
我拿起包剛要走,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
裴意站在門口。
她個子高,很瘦,白色職業裝精緻貼合,漂亮、知性。
她是當之不讓的女強人,在裴祁花天酒地的這些年裡,她把佑世基金越做越大,在業內聲名赫赫。
我之前不知道她和顧予深的關係,並不怎麼關注她。這會兒再看她,便有了無限的遐想。
她和顧予深,很般配。
我在出神,裴意開了口:「我約了予深吃飯,你們一起去。」
8
「我不去。」還沒等我有反應,裴祁就不高興地拒絕了。
裴意冷著臉:「沒有你拒絕的份兒,不隻有予深,還有業內其他大佬,你們都去
長長見識。」
裴祁一臉憂傷地看向我,用眼神暗示我說服他姐。
我無所謂地點頭:「好。」
「葉伽,你不是也很討厭顧予深嗎?」裴祁哀號。
我已經走到裴意身邊,淡聲道:「我是去學習的。」
裴祁露出「我怎麼那麼不信呢」的表情,不情不願地跟上我和裴意。
等我們仁到包間時,裡面已經坐了七八個男人,顧予深指間夾著煙端坐其中,旁邊的男人斜著身體湊過來和他說話,低眉順眼很是恭敬。
隻剩下三個空位,裴意和裴祁落座。
我看著顧予深左邊唯一的空位,就很疑惑不解。
裴祁討厭顧予深,不肯坐這個位置也就算了,為什麼裴意也不坐留給我?
「我坐這裡?」因為裴意和顧予深的關係,我對他心生抗拒,低聲地和裴意說話。
她這麼四面玲瓏的人,肯定能聽明白我希望和她換位置的意思。
可裴意愣是沒聽懂一樣,點了點頭後再無動作。
這時,從進門到現在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我的顧予深偏過頭來,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這麼怕我啊?」他的嗓子燻了煙,略有些沙啞。
我和他相依為命多年,太了解他這人的性子了。
他存心地激我,可我還是情願上套。
「我怕什麼?」我反唇相譏,「怕顧總太迷人嗎?」
我的聲音不輕不重,引得旁側幾個人紛紛側目。
顧予深咬著煙,極疏淡地微笑:「嗯,謝謝誇獎。」
還真不要臉!
我無語坐下,裴祁用手肘捅了捅我,小聲地竊笑:「葉伽,你超勇的哦。」
在膈應顧予深這件事兒上,我和裴祁算是一個戰壕上的勇士。
包間裡熱氣盈人,酒到酣處,男人們的話題總能扯到女人這事兒上。
席上就我和裴意兩個姑娘,裴意和他們又是老相識,他們自然而然更喜歡在我身上找樂趣。
有男人不懷好意,笑問我:「聽裴總說,葉小姐之前一直在美國高就?」
「不算高就,讀了幾年書,順便找了個工作。」我禮貌地回話。
幹這行時間長了,我便也就學會了迎來送往,總能揣測出男人打量在我身上的目光是什麼含義。
譬如這個,多半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
不出意料地,男人哼笑:「國內現在的風氣挺不好,許多女孩年紀輕輕就喜歡給黑人、白人送屁股,葉小姐近水樓臺先得月,怎麼不找個留在美國?」
這番惡臭的言論,著實讓我十分反感。
看來不管身份如何,很多男人都有中國式的「性自卑」。
可這類男人又不可能承認,還偏要故作姿態發表酸臭言論掩飾自卑。
我斟酌著要用什麼語氣態度給懟回去,旁邊的人輕慢地揚聲:「紀總這是不行啊。
我訝然看向顧予深,他姿態慵懶靠著椅子,極不客氣地譏笑:「你不行就別用風氣說事,影射年輕姑娘顯得你能耐了?」
話落,他起身,微垂著頭攏著袖子:「不體面。」
男人酒後說葷話常有,桌上的男人們都已經習慣附和說笑。
顧予深這突然發火,他們措手不及,一個個不敢吱聲,慌亂地陪著站了起來。
他抬步離開,經過我身後時,見我沒有動作,又沉著臉挑聲:「還不走?」
我有點兒恍惚,身體習慣性做出反應,起身跟他離開。
顧予深這人,年輕時高冷清傲,不愛說話;現在沉穩了,心思也深了。
他不是愛管閒事兒的人,便是對方再惡臭,他也隻會冷漠地看著你作死,像今天這麼疾聲厲色地下場撕人,不說其他人意外惶恐,就是我也頗為震驚。
出了餐廳,顧予深沒有直接上車離開,站在路邊抽菸。
我默默地看著他,路上偶有車輛駛過,燈光晃到他的臉上,忽明忽暗地交錯,他的側臉就像是電影裡無聲的長鏡頭,英俊惑人。
「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我心底有點兒模糊地期待。
顧予深單手抱臂,餘怒未消:「不長眼的東西。」
許是夜風動人,我蠢蠢欲動:「顧總這麼護著我,我會誤會的。」
我妄圖用玩笑的語氣,藏住小心翼翼的試探。
顧予深攏著眼眸輕飄飄地瞥過我,神色中,有種瞭然的意味。
像是已經把我看穿,卻沒有揭穿,反而饒有興趣地問:「誤會什麼?」
「誤會你暗戀我。」我努力地笑容散漫,半真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