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對不起。」
「是哥哥吧。」
「阿娘教了,白頭發的叫爺爺。」
我什麼都聽不到了,遊魂一般在城中搜尋。
處處都有我的阿蘭,處處不見我的阿蘭。
華陽真人找到我時,我正坐在一個大箱子上,死死盯著城中心那塊暗色土地。
自廟會扮過觀音,城裡人就給我起了诨名,稱作小菩薩。
可笑啊,真菩薩被你們害死啦,我是來索命的惡鬼。
土下一寸,埋了三箱火藥。
我屁股下的箱子裡,是滿滿的銅錢。
敢問封邑城有誰見過銅錢雨,今日我便下一場。
待人齊了,火樹銀花衝雲起,放朵大煙花來祭奠我的阿蘭。
想到阿蘭,我噙著笑,撫摸著手下的箱子。
華陽甚煩,他打斷了我,扯著我驚聲問道:「阿陵,你是阿陵吧。」
我直直盯著暗色的地面,幽幽反問:「你腦子怎麼也壞了。」
「說的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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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沒壞怎麼不認得我了。」
華陽真人打量著我,神色復雜,良久後他說:
「你可想見阿蘭一面。」
我當然想。
阿蘭還穿著離開時的那身衣服,隻是染了觸目驚心的血色。
她遊蕩在城中心,滿目懵懂。
在看到我的瞬間,那雙眸子恢復了清明。
我目眦欲裂:「疼不疼。」阿蘭笑得好似要隨風飄散:
「已經不疼了。」
她想觸摸我的鬢發卻落空,眼神裡充滿了無盡的不舍和心疼:
「阿陵,不要鑽牛角尖。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阿陵,你要好好地。」
招魂符紙化為飛灰,阿蘭的身影消散,連我的心也一並帶走了。
華陽真人果真成了我的師父。
他盯了我三日,生怕我趁他不注意把城中心埋的三箱火藥點了。
後來,他幾句話我就歇了心思。
「阿蘭功德加身,必能轉世為人,你若造下無邊孽障,你們生生世世再無可能。」
「你根骨甚佳,若隨我修煉飛升,待到阿蘭轉世,你尋她再續前緣即可。」
「那黃眉道人是隻豹妖,二次瘟疫是他散的妖毒所致。他僥幸跑了,但被我的金印所傷,三丈之內,金印必有感應,你若拜我為師,這金印就是你的拜師禮。」
我當機立斷,安置好祖母後跪下認了師父。
拜師後方知師父原是真仙人,我得傳九轉大還丹。
功德圓滿後足生彩雲,飛升上界,眾仙迎接,玉皇設宴。
宴上按照品級,排排設列。
這天上的宴席,和人間倒也沒什麼不同。
原來成仙了,照樣要分三六九等。
宴席結束赦封授職,由我掌管天河。
我做人時就天生嘴甜,生了一副笑臉。
做了神仙,師出有名,迎來送往人情,比做人還要順暢。
我拜了幾個山頭,終於找到關系,去了一趟幽冥界。
拜過閻王,生死簿翻了又翻,愣是找不到阿蘭。
我不死心,看這冊子有上一摞,分為裸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
按順序翻了來找。
阿蘭已然做了兩世畜生,皆為慘死。
今生是隻兔子,未開靈竅,日日在山裡啃草。
我這才知道,那黃眉道人雖是豹妖,卻有個做仙人坐騎的豹祖宗。
不僅有關系,還對因果規則了如指掌。
設計阿蘭救了惡人,惡人釋放妖毒。
第二次瘟疫乃妖毒所致,元氣大傷的封邑城活人十不存五,偏偏把黃眉道人奉若神明。
如此惡果,要阿蘭來承。
好啊,好啊,好一個因果。
規則之下,不可恣意妄為。
既然如此,我學會了。
黃眉道人功德圓滿欲渡劫飛升。
月華之下吐珠凝丹,被隻兔子不小心吞了也很合理吧。
這最後一劫就是艱難,修煉不精,能力不濟怪得了誰呢。
有隻猴子大鬧天宮,我嗑著瓜子瞧熱鬧,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金蟬子下界倒是有段時間了。
掐指一算,原來如此。
我不求升官晉爵。
但如此下界的好機會,我當然要爭取試試。
求了師父,拜了太陰真君。
想到阿蘭,我鬱氣難消,幹脆假戲真做,大鬧一通,拱倒了鬥牛宮。
還順便大揍了那豹祖宗。
我被擒後,師父騎著他的驢來看我。
驢蹄子啪嗒啪嗒,我衝他打招呼,喊了聲師父。
師父胡子都翹起來了:「別叫我師父,我看你像我師父。
「我還當你上進了,結果你掀了鬥牛宮。
「人家是去鍍金的,你倒好,你真成改過自新了。」
我笑:「師父,我心願將成,已無憾了,隻是愧對您百來年的教導。」
師父面露不忍:「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不會太過放肆,但也不會輕易饒你,你可知等著你的是個豬胎。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入肉身,就得隨肉身的道,哪怕將來豬身入聖,野豬秉性仍不可脫也。
「你若認錯,我豁出這張老臉,咱不下界了。」
得此師父,我何德何能。
可阿蘭已苦苦掙扎了三世,我從未忘記自己修仙的本心。
我認真行了拜師禮,重重磕頭:「求師父成全。」
我找到阿蘭時,她已經是隻快樂的小兔妖了。
我自薦枕席做了上門女婿。
許是前世影響,她無事就抱著自己的石杵搗藥。
我把她前世的手書交給了她,她很喜歡,愛不釋手。
阿蘭還收留了一窩喪母的小兔子。
兔子們長大後,阿蘭給他們按照體型起了名字。
蠢兔子們很黏阿蘭,不僅愛打洞還沒邊界感,我和阿蘭的臥房他們也鑽。
我忍無可忍,去臥龍潭薅了月濺草,必須給這幾隻兔子開靈智,讓他們曉得什麼是邊!界!感!
幾隻兔子越來越懂事,洞裡的藥草也越來越多,雲棧洞被布置成了阿蘭喜歡的模樣。
分明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可惜彩雲易散琉璃碎,阿蘭病了。
症狀是靈力倒灌,身體經絡開始枯竭碎裂。
我不知是罵這難纏的因果,還是罵這有眼無珠的天道。
阿蘭躺在我懷裡,她那雙圓眼睛看著我,問:「你是愛我,還是愛那書的主人?」
然後在我懷裡慢慢失溫。
人啊,走一趟幽冥界,就換了肉身和記憶。
神仙無所不能,唯時間與過去無可更改。
我不知她們算不算得上一個人,但我深愛這皮囊下不變的神魂。
我不求結果,不求朝暮,隻求你能左右命運,不再被無妄的惡果擺布。
一個計劃在我心中成形,我收好阿蘭的妖丹,投入仙力細細溫養。
再後來,阿蘭就投生了高老莊。
阿蘭終於再次為人,卻過得不痛快。
這是取經路上算好的一劫,時間不多了。
我變作動物陪阿蘭長大,是她幼時最喜歡的小貓,也是走丟時送她回家的好心人。
這次我看得分明。
世道之難,多難為女人。
世間多規矩枷鎖,偏偏也隻困囿女人。
前世阿蘭自由生長,阿耶阿奶不曾拘束她。
今生,阿蘭在枷鎖中長大而不自知。
她被賦予善良,包容,柔順,謙讓的美譽。
被理所當然地掠奪天性,被教導如何做一個好女兒,好妹妹,好姐姐,好妻子以及好母親。
幼時,她最愛問為什麼。
為什麼這朵花要讓給妹妹?
為什麼我不能去私塾,我明明比高狗兒聰明?
為什麼他揪我辮子沒人罵他我踹他屁股就要被罵小母老虎?
後來阿蘭的問題越來越少。
她被這世道修剪,塑形。
也隨著年紀的增長成了高家莊最美貌淑勤的好女兒。
我看得心驚。
前幾世隻是肉體之苦,這一世卻要被修剪靈魂。
竟歹毒至此。
阿蘭啊,別怕。
我採了七星雪蓮,你要夫君不要。
醫書和內丹我都準備好啦。
我要你做人可立身。
欲成仙亦可跳出輪回。
我要你脫離六道,我要你命由你。
我要你野心勃勃無人可擺布。
我要你再無八苦纏身。
15
又一春來,山花爛漫。
福陵山下的女醫講堂開了。
高矮胖瘦四個小少年活力滿滿,在琅琅書聲裡晾曬草藥,練功打拳。
金烏西移動,女學生們老少都有,她們迎著夕陽,相互道別回家。
我打著扇子對月飲酒,在院子裡百無聊賴地拔弄殘花。
採夜草回來的四個少年冒冒失失,衝進門大喊:
「姐姐,不好啦,又有人不要孩子丟在門口啦。」
我聞言丟了扇子,快步出門:「我怎的沒聽到哭聲。」
卻看到門口的青石上擺著一方絲帕,上置一枚靈氣四溢的人形果子。
我心有所感,淚自湧流。
恍若看到有人言笑晏晏,眸光堅定:
「那你先等等,人參果我也一樣捧來與你。」
我含淚駕雲追去。
山川寂寥,所獲空空。
唯有漫山遍野的月濺草幽幽放光,等一歸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