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陸博雅回答,韓嘉怡冷笑:「那她有沒有告訴你,她為什麼不喝?」
陸博雅看向韓嘉怡,輕輕眯了一下眸。
我與陸博雅緊緊牽著手,深吸了口氣,想盡力笑笑,打著哈哈:「我其實不太喜喝排骨湯,沒必要這麼認真的...
「因為,」韓嘉怡盯著陸博雅,嗤笑道,「徐釐的媽,我的舅母,是在給她做完最後一頓排骨湯後,在她喝湯的時候,跳樓自殺了。」
「嗡」的一聲,尖銳又嘶鳴的聲音在耳朵裡響起,像失聰前最後一絲餘音,讓我
失去了所有反應。
手似乎又被攥緊了幾分,陸博雅開了口,說了話,韓嘉怡也開了口,說了話。
他們說了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清。
後腦針扎般的疼,耳朵裡嗡鳴刺響,眼前的世界扭曲起來。
我發狠地咬下舌尖,讓疼痛蓋過一切,讓理智漸漸回歸。
遠處的聲音近了,也清晰了。
陸博雅平淡的目光看向韓嘉怡:「所以,你知道。」
轉眸,他又看向小姑,「所以,你也知道。」
韓嘉怡鐵青著臉,小姑低著頭,都沒有說話。
陸博雅看著她們,溫潤的鏡片,那雙黑瞳宛如霜雪中的墨錠,濃重刺骨的寒意。
他站起身,拉著我一起。
Advertisement
在陸博雅極淡極冷的笑聲後,他猛地扯出桌布,桌上盤碟碗筷肉菜湯飯,就這麼碎了一地。
小姑的尖叫和韓嘉怡的怒斥一同響起。
陸博雅充耳不聞,視若無睹,隻握緊我的手,輕聲道:「我們走。」
13.
我被拉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塞進副駕駛。
陸博雅把車開了出去,一路無話,一直開回家。
怎麼被拉下車,怎麼被帶進門,我都記不清楚了。
隻是再回過神來時,自己坐在沙發上,陸博雅脫了西裝外套,摘了手表,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以為我準備好了,可以讓他知道我不堪的過去,可原來,我根本還沒準備好。
不安,惶恐,不知所措。
我抱膝抵著沙發,下唇幾乎要被自己咬破。
陸博雅端著一個木質託盤走了出來,他彎腰把託盤放在茶幾上。
海碗裡,小餛飩混著清湯,熱氣嫋嫋。
放下託盤,陸博雅起身要走。
「別走!」我一把拉住他,聲音微顫,「別走..」
「我去拿勺子,」陸博雅說,「剛剛忘了拿。」
我不說話,也不放手,就這麼盯著他看。
碗裡的熱氣逐漸消散,好半晌,陸博雅淡聲問:「所以,你也知道?」
我呼吸間止不住顫抖。
他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
一個像極了套娃的結論。
這層布,終究是以這樣的方式,被徹底掀開了。
我抬起頭,似哭卻沒有眼淚,似笑卻毫無喜悅,滿眼都是苦澀悲愴。
「小姑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卻始終這麼對我。」
「而我,很清楚她在故意這樣做。」
「我裝作不知道,任由她讓我痛苦。」
套娃的結論,不過就是:小姑知道一碗排骨湯能讓我痛苦,她就是要讓我痛苦。而我,我知道小姑是故意這麼做,卻假裝不知道,笑著配合她,喝下一碗又一碗,痛苦一遍又一遍。
「我不是不反抗,我也不是想自虐,我是……沒有辦法。」我慘淡著對陸博雅說,「我欠小姑,欠韓嘉怡,欠她們一條命——和一個家。」
14.
我爸不是個好人。
年輕時或許還能稱為青年才俊——否則,也娶不到我媽這種書香門第的才女。
原本雙雙在蘇南大學任教,日子平淡又溫馨。
很多人誇過我爸是個聰明人,他們沒誇錯。
辭職下海,吃到了城建紅利,把一個小小工程隊,做到了蘇南數一數二。
那段時間,家裡有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我們搬到了別墅裡——那個年代,蘇南罕見的別墅區。
再後來….
「再後來,我爸變了,好好一個文化人,染上了酗酒賭博的毛病,對我媽也——也變了,為了逼我媽離婚,他經常動手打我媽,外頭的女人三天兩頭找上門,有時還鬧到學校去...我媽不甘離婚,又忍受不了,終於在那天..!
我閉上眼,回憶瘋狂倒帶,在十數年的光陰長河中逆流而上。
那天,是個晴天呢。
外面的綠樹林蔭,鳥語花香,我都還記得,碗裡的排骨湯,她摸著我頭發的動作……還有,最後縱身一躍的巨響。
「我媽走後,我爸更不加收斂,為了錢,什麼都敢做,眼見家裡越來越有錢,就連我姑丈也被他說動,辭了工作一起幹工程。原本以為能賺大錢,誰知道……第一個工程就出了事故。」
我比畫了一下,說:「十六層的樓體,因為鋼筋規格不達標,就這麼——倒了。
沒有任何前兆,沒有任何預警,建到一半的樓,忽然垮塌。
「當場死了五個人,」我閉了閉眼,嘴唇輕顫,「我爸和三個工人,還有..我姑丈。」
這件事在蘇南是爆炸性新聞,被警察當作重案調查。
調查後的結果,不但這一次是因為我爸偷工減料,就連幾年前交付的工程也存在紕漏。
「我媽去世了,我爸也死了,因為賠償,能執行的財產都被執行了,也包括這裡……家裡錢根本不夠賠,何況還有四條人命。」
「我那時候還小,不懂這些,隻知道有一天,家裡忽然衝進來好多人,他們搶電視、搶沙發、搶冰箱……我不讓他們搶,他們就打我,後來..就在門邊,我被人摔出去,後腦撞在了有尖角的石頭上。」
我紅著眼,看向陸博雅:「是我小姑救了我。」
陸博雅眼神變了變。
我笑不出來,隻能扯嘴角:「小姑救了我,在醫院給我籤字手術...我出院後,她也在照顧我,甚至還讓我繼續上學..
「那她為什麼——」陸博雅蹙眉。
「人性是復雜的,」我低著頭,「她是我的親姑姑,她愛我,也恨我……她關心我,也折磨我..這些,我都知道。」
因為知道,所以,她這麼對我,我也都接受。
陸博雅坐在我身邊,握緊我的手:「禍不及子女。」
「真的嗎?」我笑著哽咽,自嘲不已,「四條人命,無數家庭,一句『禍不及子
女』就真的能獨善其身嗎?就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嗎?」我住過別墅,過過最好的生活,享受過金錢供養。
禍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我早已經洗脫不掉了。
我搖了搖頭,依舊在笑,依舊嘲弄:「沒有失去過的人,沒有資格替他人原
諒……我不是小姑,我不是韓嘉怡,我不是那些被我爸坑害的人的家屬,我沒有資格說這一切與我無關。」
小姑、韓嘉怡,那些與此有關的人,他們恨不了一個死人,隻能恨我。
陸博雅是懂我的。
他沒再勸解下去,而是問:「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搖搖頭,說:「這層心照不宣的紙被捅破了,再也圓不回去了,無論是小姑還是我,都沒辦法維持這樣的假象。」
至於以後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
我隻知道,現在有件事,不能再拖延。
推開陸博雅的手,我胡亂抹了把臉,正色看向他:「都說門當戶對,家世清白,我現在一個都不沾……陸博雅,你——」
「你以為我在乎這些?」陸博雅反問。
「不是,」我緩了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這件事被翻出來的時機太突然
了,我自己都毫無準備,何況是你。我知道你現在想的是什麼,氣我小姑,心疼我,還怨恨我爸….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考慮一下。」
「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家庭背景,你究竟能不能接受。」
陸博雅的表情突然嚴厲起來:「徐釐,我說了,我不在乎。」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但是陸博雅,你真的.…三天,或者,一天,你考慮一天,離開這裡,不要見我,仔細權衡。
「沒有了同情、氣憤、心疼、震驚,也沒有此時此刻的上頭腦熱——作為一個成年人,想清楚,一個這麼優秀的你,要不要一個這麼不堪的我。」
我不是不信陸博雅,我是不想讓他做出衝動之下的決定。
陸博雅沒有再說話,他看了我許久,眼中的神色復雜到我一星半點也猜不透。
當他站起身,對我說「好」的時候,我不知道心裡沉沉的一墜,是疼還是酸。
看著他拎起衣服,看著他走到門口,又看著他關門離開。
我坐了很久,坐到身體都僵硬了。
低頭看了看沒有熱度的小餛飩,木偶一樣起身,去廚房拿了勺子,一顆一顆把餛飩往嘴裡塞。
嘗不出味道,隻機械地吃。
吃了大半碗後,我一手捂著眼睛,哭出了聲來。
沉悶的雷聲響起,雨聲緊隨而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覺得渾身力氣都哭盡了,大腦一陣陣發白,呼吸一輕一重,十分艱難。
碗裡的小餛飩涼了,屋子裡沒有了第二個人的氣息。
我覺得冷,覺得慌,覺得一切都難以接受。
我能理性地告訴陸博雅考慮清楚,我能理性地拒絕來自陸博雅的溫暖,我的存在讓太多人痛苦,我不願意我喜歡的人也因為我追悔莫及。
我這麼糟糕的一個人,有這麼不堪的人生,從未肯定過自己,從未原諒過自己。
可是,陸博雅覺得我好。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眼中有我心中愛我的,隻有陸博雅。
我想抓住他,抓緊他。
猛地站起身時,茶幾和瓷碗被剐蹭出了聲音,我全然不理會,疾步跑向大門。
不要三天也不要一天。
就算是同情,是衝動——他既然接受了我,我絕不放開他!
開門聲與雷聲一同響起。
剎那白光中,渾身湿透的陸博雅站在門外,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就這麼看著我。
他精心修整過的頭發湿溺漏地搭在眉眼上,襯衫緊箍著身體,褲腳不停滴水,鏡片水漬一片。
這麼狼狽的陸博雅,不會讓我驚豔,卻會令我心顫。
拉過他,吻上他的時候,我眼角最後的淚融入了雨中。
一時的衝動能支撐一段感情多久呢?
我不知道。
但至少,現在,我還是幸福的。
15.
回到工地忙了幾天,錢或三催四請地來了。
驗查了工程和設計圖後,錢或察覺出我情緒不對,問我是不是和陸博雅分手了?
「你說的是人話?」我瞪他。
「那你這烏雲蓋頂的是什麼意思?」錢或問。
我沉默良久後,才嘆著氣,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錢或聽得眼睛都直了,「臥槽」「臥槽」這樣的話說了好幾遍。
等我全部說完,他氣得撸袖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那小姑肯定有問題!我說這些年,怎麼動不動就給你送排骨湯!我和你半路出家的交情都知道你喝不了這個,一喝就吐,一喝就胃疼,她是你親姑姑不可能不知道,她果然是故意的!」
「好了,」我拉住他,無奈道,「這些都不重要了。」
「那怎麼是重要的?!」錢或憤憤不平,「她還不算老,你也還年輕,以後日子那麼長,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