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摸摸他的頭:「怎麼了,考上了反而卻不開心了呢。」
肖暘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懷裡。
他的聲音有些發悶:「蔚蔚,我等這一天,多等了十年。」
十年。當真正用心算的時候,才知道這個長度是多麼觸目驚心。
十年,可以讓一個男孩成長為男人,讓無憂無慮的學生變為疲於奔命的打工人,讓一腔熱血的少年在社會的毒打下浮浮沉沉。
我拍拍他的肩膀:「還好,一輩子還有很長,還可以有很多個十年去做你想做的事。」
肖暘跟我講起高考後的那個暑假。或者叫做,他本應高考後的暑假。
從他高二的時候起,他媽媽的身體就不太好了。
除了需要大筆昂貴的治療費用,還需要有人不間斷的陪護。
他背著媽媽把家裡的房子租了出去,每天就支一張簡易床睡在醫院裡。可即便這樣,錢還是不夠。
他沒辦法,隻能大段大段地缺課,為了帶著他媽媽在各個科室間奔走,甚至忘記了月考的時間。
因為他的缺考,拉低了實驗班整個班級的平均分,班主任在課堂上對他冷嘲熱諷,拿他當做反面教材。
對於一個一貫優秀的學生而言,那些簡直是誅心之言。
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低著頭不說話。班主任以為他是一身反骨,拍著講臺咆哮,讓他滾出去。
於是他就真的走了。
他不再去上課,到快遞公司找了份臨時工的工作,草草混了個高中文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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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暑假,隨著各大高校錄取通知書的發放,他的業務量也越來越重,滿車的快遞裡,總是夾雜著幾份來自各個方向的通知書。
有一次,一份清華的通知書派到了他手上。接收人是個個子不高的男孩子,他把通知書接過來時,很有禮貌地對肖暘說了一句:「謝謝你把我的夢想送到我手上。」
肖暘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把快遞車拐進沒人的角落裡,蹲在車子旁邊,無聲地哭到撕心裂肺。
羨慕,嫉妒,痛恨到面目全非。
痛恨他自己的無力,痛恨這個世界對他的不公。
「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塊垃圾一樣,被丟在臭氣燻天的垃圾場,無人問津。就連我媽..…我媽都不能為了我,多留上個一時半刻。」肖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著我,「還好蔚蔚,還好有你,願意要我。」
他告訴我,在大學校園裡與我再次相遇的那天,對他來說是如此的重要。我像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命裡,讓他還有勇氣,保持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頭:「肖暘,你也是我的一束光。因為你,我願意把自己變成更好的我。」
66
肖暘的錄取通知書到啦。
我和肖暘一路小跑著到小區門口,把厚厚的一隻信封從快遞員的手裡接了回來。
肖暘愛惜的用雙手捧著信封,虔誠地放在了寫字臺上。
我打開了手機攝像頭,要記錄下這對於他裡程碑式的一刻。
「來,肖暘同學,我來給你拍個開箱視頻!」
一面對鏡頭,他就變得很腼腆,嘴角微微揚起,可歡喜都從眼睛裡溢了出來。
他取出通知書,打開看了看,在我的鏡頭前晃了一下,淺淺笑道:「這上面寫了我的名字。」
我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那,肖暘同學,請你來發表一下獲獎感言吧!」
肖暘把雙手搭在通知書上,安靜地想了一會,轉過頭來對鏡頭說:「我肖暘,天下無敵啊。」
說完他又覺得不好意思,紅著臉笑彎了眼睛,再也不肯把剛才錄的視頻再看一遍。
但我卻尤其喜歡他說這句話時的樣子。
當他再一次在我面前說出這句話時,沒有了年少時候的中二,沒有了逆境中的自我安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閱盡千帆後的從容,和遊戲人生的豁達。
很久之後,肖暘告訴我,這句話是他爸爸教給他的。
他的父親是位刑警。
在肖暘很小的時候,他們一家去看燈會,他騎在爸爸的脖子上。
人山人海裡,一個女人忽然尖叫道:「抓小偷!他搶我錢包了!」
混亂騷動的人群中,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肖爸爸把脖子上的小肖暘一拎,一個健步就衝了上去。
從業十多年的老刑警,一隻手裡還拎著個孩子,跑起來時卻依舊腳下生風。
最後肖爸爸把小偷堵進了死胡同裡。他將兒子往巷口一放,摸出手銬把犯人一拷,交給匆匆趕來的轄區片警。
那時候的肖暘還不曉得危險是什麼,隻覺得好玩,在紅藍閃爍的警燈中咯咯直笑o
肖爸爸整了整領口,重新把兒子往脖子上一架,笑道:「小子,看你爹身手怎麼樣?你爹我,天下無敵啊!」
後來,爸爸的工作越來越忙。肖暘總是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等爸爸回來。
久遠的記憶交融在一起,隻記得那個穿警服的男人每次推門進來,家屬樓裡都是媽媽在廚房煮面的香氣。
肖暘眨巴著眼問他:「爸爸怎麼總是這麼晚回家?」
肖爸爸挽起袖口,幫著把碗筷擺在桌上,樂著摸肖暘的頭:「爸爸去拯救世界了呀。你爹我,天下無敵啊!」
再後來,他因公殉職。
那個天天喊著自己天下無敵的人,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可肖暘卻永遠記得,他說過,他兒子有一天也會長成天下無敵的男人。
但是哪有人能天下無敵呢。
生活不順遂時,點外賣灑個湯,都能崩潰地大哭一場。
在與這個操蛋的世界互毆之後,我們卻得以擁有了更有厚度的人生和更自由的靈魂。
67
兩年後。
肖暘讀書讀上了癮,讀完碩士還不夠,還想接著讀博士。
肖暘研究生的畢業典禮上,他邀請參加的親屬不隻有我和墨嘰,還有我爸媽。
去年過年的時候,我把肖暘領回了家。這些年老兩口擔心我嫁不出去,天天去公園相親角蹲點。當聽說我找了個在清華讀書的對象時,他倆恨不得立時出去買兩掛大地紅,原地宣布我結婚。
直到他們見到了肖暘。
我媽沾著滿手的面粉,我爸手裡握著半根沒摘完的芹菜,齊齊愣在了原地。
肖暘把兩瓶茅臺放在門口,很禮貌地打了招呼:「叔叔阿姨過年好,我是肖暘。」
二臉蒙圈。
我咳嗽了兩聲打破沉寂:「那個,既然都是熟人,我就直說了啊。情況就是這麼
個情況,我高低就認準這一個了,行不行的反正都是他了。」
好好的一場女婿見面會,被我家給演成了一場默劇。
吃完飯,我和肖暘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爸媽關上門在臥室裡,不知道嘰嘰咕咕的說些什麼呢。
忽然臥室門被拉開,我爸一臉悲壯地走了出來。
「那個,暘暘啊,你阿姨有些話不好意思說,叔叔跟你說。」
肖暘立刻站起身來:「叔叔您太客氣了。」
我媽緊跟著從臥室走了出來,把我爸扒拉到一邊。
「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暘暘,阿姨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我媽與肖暘對坐在沙發上。
「暘暘,阿姨其實今天可以什麼都不說,樂樂呵呵的把今天混過去。但是日後咱們要相處的話,有些話我覺得還是要說清楚。」
肖暘兩手搭在膝蓋上,坐得板直:「嗯,阿姨您說。」
「暘暘,阿姨先跟你道個歉吧。很久之前咱們打的那通電話,我可能是說了一些比較傷人的話。如果我有什麼冒犯你的地方,還請你諒解。」
肖暘忙說:「沒關系的阿姨,我都理解。」
我媽點點頭,接著說:「但我也希望你能體諒,我們做父母的心情。我和她爸爸,隻有蔚蔚這麼一個姑娘,從小沒讓她受過什麼委屈。那回是我第一次,見我女兒難過成那個樣子。做母親的,一定會為自己女兒的幸福負責,所以我當時,
坦白講,有些怨你。我從來都不舍得讓她哭的孩子,憑什麼為你傷心成那樣。」
我坐在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不說話。
「但是過了那麼多年,你們還能走到一起,阿姨也是非常意外的。我和她爸爸,
無非就是想讓蔚蔚下半輩子開心幸福,順順當當的。既然你們為了能在一起做了那麼多努力,我們也十分感動。但我隻有一條要求,你一定不能辜負了我女兒。
肖暘堅定地點了下頭:「叔叔阿姨,請你們放心。我怎麼舍得,讓蔚蔚因為我受一點委屈呢。」
68
畢業典禮上,我和爸媽坐在臺下,看著院長把肖暘學院帽的帽穗撥到另一邊,把畢業證書交到他手中。
典禮結束後,爸媽遞給我一樣信封包著的東西。
「閨女,這個東西是我們從家裡找出來的。我覺得你和暘暘可能會想要。」
我抽出來,那是我和肖暘的初中畢業照。
照片上,我站在第二排,肖暘在第三排,他正好站在我身後。
照片上的我們還都沒有長開,青澀懵懂地望著鏡頭,眼神中充滿了想要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
我和肖暘坐在草坪上,拿出那張泛黃的老照片給他看。可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麼,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遐想的憨笑。
我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變化。
「你想什麼呢?」
肖暘「啊」了一聲,立馬搖搖頭:「沒事,沒事。」
那就肯定是有事。
我捏住他的下巴:「你,從實招來,到底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在我的逼問下,肖暘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
「那天拍完照片後,其實原本是想找你說兩句話的。結果看你被幾個女同學拉走了,就沒好意思過去。」
嗯?我揚了下眉。
十五歲的肖暘站在拍畢業照的臺子上,看著自己下首穿校服的女生,感覺有些緊張。
有句話他已經在自己心裡反復默念了很多遍了。
「林蔚蔚,雖然我們可能不會上同一所高中,但是你願不願意和我約定,高考後一起去北京上大學?」
陽光明麗的草坪上,我倚著身邊穿學士服的男生,笑得一臉燦爛。
「嗯,我願意呀。」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