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不經心地答:「一共十幾天的假,回來三天,回去又三天。回老家看了一趟,再上你這待兩天,也沒什麼可帶的。」
見我沒說話,他又補了一句:「哦,我見你之前這身衣服從上到下都洗過一遍,我還是很愛幹淨的。」
我啐他一聲:「喂,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肖暘低著頭壞笑,肩膀一聳一聳的。
他從書包裡掏出一包換洗的貼身衣服,一隻洗漱杯、一塊香皂,還有一本書頁卷了邊的《西南聯大》。
我問他:「給我的東西呢?」
肖暘把依舊鼓鼓囊囊的書包一股腦塞給我:「我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剩下的都是給你的。」
23
我朝書包裡面看去,牦牛肉幹、奶酥條、甜茶粉,全都是吃的。
「拿回去跟小伙伴們分一分吧,也不知道你們愛不愛吃。」
我把書包抱在懷裡,心眼忽然就變得跟針孔那麼大點,暗搓搓地想,這是肖暘好幾千裡給我背回來的,我才不要分給別人吃呢。
我問他:「你什麼時候走?」
「後天晚上的火車。」
我心裡嘆息,時間真的太短了。
外面的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落在地上的光斑消散,質量不太好的白熾燈管輕微地抖動著。
寂靜無聲的地下旅館仿佛分割除了一道與外界隔絕的私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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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暘回身去將烤在暖氣上的衣服翻了個面。我打開手機翻了翻附近吃飯的地方,隨口說:「肖暘,要不咱們先把正事辦了吧。」
肖暘的脊背陡然一僵,聲音忽然有些發啞,好像是在極度壓抑著某種情緒,以至於讓我覺得他是在刻意回避什麼。
「什..什麼正事?」
我愣了一下。在這個環境下,「正事」這個詞,似乎生出了些什麼不該有的歧義。
燈光昏白的小房間裡暖昧陡生。
我掩飾地咳了一聲,故作輕松地笑了出來,把手機拿在他眼前晃晃:「先決定晚上吃什麼呀,這不是正事嘛?」
「噢對對對,是正事。」肖暘的神色順著臺階松弛了下來,耳垂紅得滴血。
我沒心沒肺地打了句岔,悄悄把手背到身後,在衣服上抹去了一掌心的手汗。
好在夜晚的寒風疏解了一切的燥熱。
一起吃過晚飯後,肖暘把我送回宿舍。他依然保持著和從前一樣的走路習慣,背著書包雙手插在口袋裡,落後我半個身子。
到宿舍樓下,他才把書包遞給我。
我抱著一大包吃的回去,放下書包後掃了眼手機,發現有一條高彥文發來的留言。
【今天與你在一起的那個同學,你們關系很好吧?】
我如實回過去:【是,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沒有立刻回復。大概過了幾分鍾,高彥文發來一句:【好的,我明白了。】
緊接著,又一條信息出現:【那等你忙過這陣一起約個飯吧。[齒此牙]】
我本能地想要拒絕這又一次的私人邀約,那邊卻又說道:【叫上雪妍一起,人多熱鬧。】
嗯?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應該是向我傳遞了個信號。
他不打算與我發展更進一步的私人關系了。
24
肖暘走的這天,我送他去火車站。
從地鐵口一出來,我們立刻被西站行色匆匆的人流裹挾了。
肖暘背著書包,手裡提著一隻透明塑料袋,裡面是各色花花綠綠的桶裝方便面以及餅幹和礦泉水。
此時距離檢票還有半小時時間。到了指定的候車室,我在往來的人群和大包小包的行李間尋摸到了兩個連著的座位,拉著肖暘一起過去。
肖暘把行李先放到座位上,對我說:「你先回去吧,快八點才開車,回去太晚了不安全。」
我搖了下頭:「來都來了,不差這一會。再說出了地鐵站就是校門,有啥不安全的。」
肖暘無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瞄了眼他那隻裝滿口糧的塑料袋:「你要是自己去接熱水的時候記得把行李放好,別丟了東西。」
肖暘點點頭:「放心。有本事拿我東西的人,先學兩套軍體拳再說。」
我想想,也是。
他這種常年搞體能訓練的,能打過他的人不多。
「那你下次什麼時候能回來?」
「怎麼也要大半年了吧。我們休假得輪著來,駐地不能一次少太多人。」
要見他一面還真是不容易。
我從挎包裡拿出一支護手霜遞給肖暘:「看你也不愛戴手套,手都快皴了。以後洗完手抹一抹這個,對皮膚好。」
肖暘震驚地拎著護手霜的瓶蓋觀察著包裝上的朵朵櫻花,仿佛是在看什麼生化武器:「我,一個天天舞槍弄棒的解放軍戰士,抹這個?」
我理直氣壯:「那又怎麼了?兵哥哥就不需要對自己好了嗎?」
肖暘一臉牙疼:「那什麼,這東西不會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吧?要被別人聞見怪尷尬的。」
我立刻搖頭:「沒有沒有,一點都不奇怪,就是櫻花味的,很好聞的。」
肖暘:「...!
候車廳的喇叭裡廣播了檢票的通知,神色各異的旅客們拉扯著各自的行李,或興奮或不舍的在檢票口前排起了長隊。
不管之前做了多少準備,真正到了分別的這一刻,都還是兵荒馬亂的。
喧鬧的候車室讓我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肖暘,照顧好自己,天冷的時候多喝熱水,記得抹我給你的護手霜,還有要給我打電話!」
他背好了書包:「好啦都記住了。你快回去吧,到宿舍記得給我發短信。」
我目送他排到檢票的隊伍裡,卻又忍不住喊了一聲:「肖暘!」
他從隊尾回過頭來看我。
「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肖暘想了想,淺淺笑了下:「林蔚蔚,好好念書啊。」
25
長長的綠皮火車沐著夜色悠悠駛離了這座城市,從光怪陸離的霓虹燈駛向萬籟俱寂的村莊,繼而穿過無邊的曠野,向遠方的雪域一路開去。
肖暘走後的一個月,我接到了他的第一通電話。
我正領著表弟表妹買了一大堆年貨回來,艱難地從一大堆購物袋裡抽手出來接了
電話。
電話那頭也同樣喧鬧。肖暘說,部隊上過年熱鬧得很,天南海北的戰友們會聚在一起包餃子,包成什麼樣的都有。
我抬頭正好看見掛在小區門口的紅燈籠,有飯香味隱隱從各家廚房飄散出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肖暘走後的三個月,我繼續在學校裡卷生卷死。
這個學期,陸霏分了手,雪妍出了國,韓心怡依舊甜蜜,李之陽依舊瀟灑。
我們都按照各自的人生軌跡按部就班地向前走著,時而相聚,時而分離。
肖暘跟我說,他認識了一個新伙伴,是部隊上的一條軍犬,因為是條大黑狗,小時候就喜歡追炊事班養的雞,所以軍犬教導員給它起名叫墨嘰。
可是墨嘰一點也不磨嘰,肖暘說它超級厲害,連狼都怕它。
肖暘走後的半年,我收到了一封來自遙遠邊疆的信。信裡有一朵風幹的格桑花,肖暘告訴我,這個時節駐地外是漫山遍野的野花,風吹過的時候,爛漫可愛。
我將信紙湊近鼻尖聞了聞,仿佛可以聞到高原上狂野的風。
我打開微信,點開肖暘的頭像,轉了30塊錢賬過去。然後再把賬號切換成肖暘的,點擊接收。
我和肖暘的聊天記錄裡都是我對他的專賬記錄,有時候30,有時候50,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錢。
這是我在這半年裡養成的習慣。我覺得他應該有一部智能手機,那樣他就可以把格桑花海的樣子拍給我了。但是我不能管爸媽要錢,那樣的話他也不會收。所以就在我每個月的生活費裡,我的獎學金裡,我兼職賺的外快裡,一點點地攢。
我不著急,總能攢夠的。
肖暘走後的八個月——
已經八個月了,他是不是又快到可以休年假的時候了?
這年的中秋和國慶離得很近,因為想著國慶再回家,中秋我就留在了學校裡。
舍友們回家的回家,旅遊的旅遊,宿舍裡就隻剩了我一個人。
跟爸媽打完視頻,我躺在床上煲劇。快九點的時候,手機振了起來。
我嘴角向上輕輕一抿,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肖暘,中秋安康。」
「嗯,你也安康。」他低聲笑著,而後往手心呵了一口熱氣。
「你在外面呢?」我隱約能聽到,在遠一些的地方,傳來一些歡樂的喧鬧。
無法融入歡樂的時候,站得越近,就越顯得孤獨。
「中秋節,有個戰友的父母過來探親了。我跟著他們鬧了一會,覺得屋裡有些悶,出來透口氣。」
我知道他在悶些什麼。這樣的天倫之樂,離他太遠太遠了。
渴求,卻早已失去。
「你在做什麼呢?」
我呼出口氣:「我也一個人待著呢。躺床上,刷劇。」
「喊。」對方表達了一個很不贊成的語氣詞,「真懶。北京天氣怎麼樣?我這月亮可圓著呢。」
噢對,我甚至都還沒看到今天的月亮長啥樣。
被都市生活浸淫多了人此時竟生出了效仿古人賞月的小小興致。「你等我一會,我下床。」
我順著梯子爬下來,隨手裹上一件風衣,抓起手機去了樓道裡。
深邃無垠的夜空清朗如寒潭,一輪圓月當空,皎潔流光。
「喔,還挺漂亮。」我喃喃道,「肖暘,你也正在看月亮嗎?」
「嗯。」聽筒裡傳來寒窣的響動,好像是他又裹緊了領口,「不過我覺得,我這裡的月亮,一定比你那的好看。」
「真好。」我手肘拄在窗臺上,一手舉著手機,「要是我也能看見就好了。」
「林蔚蔚,」肖暘望著月亮若有所思,「你說,如果將來我不當兵了,去當個攝影師怎麼樣?」
「當然好呀。」我點了下頭,「肖暘,咱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可以決定自己想要做什麼,隻要你想做,就一定可以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
對面輕輕「嗯」了一聲,聽不出有什麼情緒。繼而,我聽到了兩聲狗叫傳來。
「你和墨嘰在一起呢?」
肖暘笑得總算輕松了些:「中秋了,來給它喂點好吃的。」
說著,他好像揉了揉墨嘰的頭:「來,跟電話那邊的小姐姐打個招呼。」不知道肖暘做了什麼,狗子很給面子地「汪」了一聲。
我一下笑了出來,對著電話說:「墨嘰你好呀,我是林蔚蔚。」
不知電話那邊的軍犬是不是能真的聽懂人話,在喉嚨裡咕嚕了一下,又回了一句「汪」。
肖暘把電話接過來:「墨嘰剛才說,祝小姐姐中秋快樂,多吃不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