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燈用了魔道的障目之術,修其顏,易其聲,而正如他方才評價,自己衝動過頭,怒急攻心,未經細察便徑直要取來人性命,甚至未曾留心九枝燈是否動用了什麼伎倆!
現如今落入他手中,徐行之隻覺渾身血液如同燒滾了的開水:“九枝燈!……呃啊!……”
九枝燈伸手點按住他的琵琶骨,又將一股靈力注入,徐行之體內幾處靈脈大穴瞬間閉鎖,此等弱點被衝擊對於修士來說可謂切骨之痛,徐行之痛得腰軟,把身體狠狠往上一挺,又頹然落入了九枝燈懷裡,齒齦緊咬,然而仍不免滲出斷續的低吟。
聽到他唇齒間發出的細碎聲響,九枝燈呼吸略有不穩,微微偏開目光,克制道:“師兄,冒犯了。”
說罷,他就如那次抄經時照料徐行之一般,將他打橫抱起,邁步朝青竹殿內走去。
與那次不同,徐行之現在卻是神智清醒,方才見他“身死”的心痛早已化為萬千針錐,恨不得將這人刺成篩子。
然而他剛剛才竭力大戰一場,又不意受了那一擊,靈脈遭封,身體已軟得難以支撐。他的左手握住九枝燈胳膊想要發力,卻發現手指軟如豆腐,就連說話亦是舌根僵硬:“九……九枝燈……”
九枝燈把懷中人抱得緊了些,一腳踹開了虛掩的殿門。
靈壓散去,魔道諸弟子方才狼狽爬起,眼睜睜看著那徐行之被九枝燈抱入殿中,鉗口挢舌,瞠目難言。
唯有那剛才那代替九枝燈受了徐行之一劍的屍身,如百足之蟲一般拱起了身子,發出了嘶啞的痛鳴:“行之……弟弟……”
——在血汙中不成人形地掙扎著的,竟是徐平生!
九枝燈的兩名近侍拭著虛汗,匆匆走至此人身側,看他破破爛爛地掙扎著,不約而同地露出嫌惡之色。
其中一名道:“這人怎麼處置?”
另一名盯著他後頸處打下的赤色烙印,猶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屍吧,咱們不好私下裡……”
話音未畢,青竹殿門再次洞開。
九枝燈想起外面還有事情沒能料理幹淨,方才去而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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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掸過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
師兄來前,自己已把此人粗制濫造成一名劣等醒屍,又臨時標記於他,將部分神魂寄居於他體內,令他暫時做自己的提線傀儡。
他本就是風陵出身,身法步法都是風陵路數,隻要在與師兄對決時一味躲閃,不拔劍以對,師兄便有七成可能看不出破綻來。
九枝燈以此人來虛耗徐行之體力,以尋機趁虛而入,制服於他;而徐行之最後刺了他一劍,也算是親手報了他當初推諉撒謊、見死不救之仇。
此人的利用價值,至此便徹底沒了。
九枝燈言簡意赅地吩咐:“把他扔掉。”
隨著這句話,徐平生後頸處的臨時赤印化作一片雲煙,消失殆盡。
……他用不著這種醒屍留在身側,平白惡心人。
而插入他胸膛的長劍由於失卻了徐行之靈力支持,復歸成了竹骨折扇的模樣。
九枝燈抬手,將折扇引渡進掌心,生有薄繭的指腹細心地抹去上面沾染的血珠,轉過身去道:“孟重光定然也是要來的,你們各自做好準備罷。”
醒屍雖無痛覺,但剖心畢竟傷害極大,徐平生神智仍未清明,兩條腿就被那兩名近侍一邊一個拖著,拖死狗似的帶著他往後山走去。
他半睜眼睛,望向天空,表情麻木而不解。
他不大記得自己為何要上山來。
——仿佛是他們到了丹陽與風陵離山弟子們約定會面的且末山,師父卻遲遲不曾露面,在眾家弟子不知所措時,自己主動提出回風陵附近來打探情況,順便想悄悄看一下自願留山的元如晝是否有被魔道諸人刁難……
他又是如何被擒的呢?
——好像是自己一時疏忽,忘記了九枝燈同樣在風陵生活多年,對風陵山每一條密徑都了若指掌,專門設下暗哨加以戒備……
可他自己又是誰?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他來找的“師父”又叫什麼名字?
也不記得了。
風陵,丹陽,元師姐……
他腦海中的所有記憶像是抄錄錯後、被小刀一層層削去的竹簡文書,文字逐漸稀薄轉淡,最終隻落下一片莽莽荒荒、了無人跡的雪原。
拖住他腿腳的兩名魔道弟子自是不會管這四人心中轉著什麼念頭,隻自顧自聊著闲天。
“這人擺明了是找死!我聽說,尊主一直在找這個姓徐的,誰想他竟然自投羅網,自己送上山來了。”
“尊主和此人有仇?”
“可不是!聽說這個姓徐的是風陵徐行之的兄長,嫉恨他弟弟嫉恨得眼珠子都綠了,私下裡沒少下絆子給徐行之。那個姓徐的與尊主是何關系,你也曉得吧。”
互相擠眉弄眼了一陣,又將徐平生拖出一段距離後,其中一個開始抱怨:“真是死沉死沉的。扔哪兒去?”
“扔到前面的山旮旯去罷。”
說話人撂下這話,不經意回頭一看,不覺渾身一悚,脫口大叫了一聲。
不知何時,徐平生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直勾勾盯望著他,疲倦又溫柔地開口重復著剛才聽到的人名:“……行之。”
他被兩名嚇壞了的魔道弟子圍起來,破布口袋似的踢踹了一陣,又被狠狠拖至一片寸草不生、光禿禿得隻剩下清朗月光的山崗邊,一腳踹下了崖底。
兩名弟子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徐平生已死,因此即使摔斷了骨頭也覺不出痛來。
在螞蟻嗅到血腥味道,淅淅地圍來時,徐平生獨自一人仰望著崖與崖之間的夾角中投下的月光,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好像隻是靜靜地躺著而已,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不去想。
而在一具屍體臥於澗底、仰望春月之時,同樣的一輪月光下,孟重光挾裹一身滾滾煞氣,橫推一掌,憤然震碎了風陵山門,
他真是失算了!
孟重光一心想著師兄可能會先去清涼谷和應天川查問情況,再去魔道總壇找九枝燈算賬,可他跑過這三處,卻都白白撲了空!
若不是趕著來尋師兄,他絕不會隻殺百人便輕易收手,定要攪得那魔道總壇屍橫遍野,血流漂橹不可!
眼見風陵各門無人看守,孟重光心間便已確定,九枝燈定然在此處。
然而想通了這層關竅,他卻更加心焦如煎。
……師兄若是比自己早來此處,此處怎會是這番風平浪靜之景?
師兄莫不是已經……
這層可怖的猜想,在他看見安然無恙的九枝燈時,得到了徹底的印證。
自他踏入山門以來,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唯有早蟬在樹梢上扯著嗓子接連叫了數聲,其聲悽異,浸入冷涼的庭下月光之間,更顯悽悽之色。
直到走至青竹殿前,他才見九枝燈獨身一人端坐於殿階前,仰首觀月。
他身後有一扇泛著灰青色的半圓光門,內裡渦流交錯,晦暗難辨,月光明,光門陰,二者交錯,在九枝燈身上投下了陰陽兩影。
而九枝燈手中,正把玩著徐行之從不離身的“闲筆”折扇!
孟重光臉色轉青,臉頰兩側的肌肉可怕地抽縮痙攣起來,聲音聽起來活像是一頭野獸示警的低鳴:“……九枝燈,師兄在哪裡?”
聽到他說話,九枝燈這才抬眸望向孟重光。
與眼前人的發指眦裂相比,九枝燈看上去頗有君子如風的氣度:“師兄?”
他舉起手來,指向光門一側,答:“……師兄在這裡。”
孟重光雖向來疏怠憊懶,不志於學,然而跟隨徐行之執行任務、伏妖降魔多年,他也是見過蠻荒之門的模樣的。
孟重光往那光門處邁出一步,心裡活似點起了一盆火,蒸得他渾身發燒:“……你將師兄投入了蠻荒?”
九枝燈將身體緩緩前傾,平靜道:“我抓到師兄後,師兄不肯投降於魔道,還傷了我不少魔道弟子。為示懲戒,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以此服眾。”
……靈脈封停,根骨……打碎?
八個字猝不及防落入孟重光耳中,就像是八隻小手,爭先恐後地探入他的胸膛,把裡頭跳動著的東西哗啦啦扯成了碎片。
好在孟重光很快醒悟過來,注視著九枝燈,緩緩扯開唇角:“你少愚弄我。九枝燈,你把師兄藏起來了。”
……是,定然是藏起來了。
九枝燈向來對師兄懷有愛戀鍾慕之情,盡管隻是痴心妄想,可他怎會如此待師兄?
但若是……若是他發現自己著實無法降服師兄,求不得,怨憎會,漸生幽情暗恨,將師兄投入蠻荒,好報復於師兄,那又該如何?
九枝燈並不理會於他的色厲內荏,隻靜靜展開“闲筆”扇面,細細循跡描畫著其上龍飛鳳舞的張揚草書:“……蠻荒裡是何等情景,師兄對你對我均是講過的。我且問你,一個靈力全無、身受重傷的凡人,能在裡面待上多久?”
孟重光:“……”
他竭力拋開那些可怖的猜想,步步逼近,卻難以掩飾漸趨紊亂的呼吸與心跳:“把師兄還來。”
九枝燈:“我與你說過,師兄身在蠻荒。”
孟重光霍然提高了聲音:“他不在裡面!”
話音落下,他妖相已起,眼尾一抹猩紅蜿蜒而起,掌心調運起湃然靈力。九枝燈卻也在此時現出魔相來,血色盈眸,語間也帶出了十分的諷刺之意:“孟重光,我知道你的修為起碼有元嬰級別,可同樣是元嬰修為,你能保證即刻取我性命嗎?”
抑揚之間,他聲調轉低,似是喁喁細語:“師兄重傷,身在蠻荒,你耽擱多一秒,師兄在裡面便多一分危險。你不去馳援,而是在此與我糾鬥,難道對得起你與他的一片情意?”
孟重光強行抑住胸臆中如有針刺的感覺,奮力以理智反駁:“他不在蠻荒!”
九枝燈陡然厲聲:“倘若他在呢?!”
孟重光隻覺天靈蓋上重重挨了一錘,後背熱汗簌簌而下,脖頸像是被這五個字套入絞索吊了起來。
……倘若他在呢?
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