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一名丹陽峰弟子懷間,血流滿額,側顱有一處陷下,一身衣裳均被內裡透出的水色染透,因著朱衣覆體,看不出是汗還是血。擁住他的年輕弟子面色恓惶,淚落如雨,卻又不敢讓淚水落在曲馳的傷口上,便盡量扭著頭,姿態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九枝燈見他很是有些眼熟,但丹陽峰弟子他也是見過不少的,便未曾往細裡想去。
面對來拜的遏雲堡堡主,九枝燈隻問:“丹陽峰其餘弟子呢?”
方才,遏雲堡堡主見未能激得其他弟子動怒暴起,又見曲馳隻剩奄奄之息,覺得大出惡氣,才下令停止對曲馳的毆打,並將其他弟子押入主殿中聽候處置。誰想有一名弟子不肯入殿,掙扎著硬要來照看曲馳,見此人身上並無靈力,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外門弟子,堡主也不忌憚他會趁機做些什麼,索性就放了他過來,欣賞欣賞他涕泗橫流卻又無能為力的可憐相,也是有趣。
聽堡主不失得色地陳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九枝燈眸間微動:“是誰打了他?”
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弟子站了出來,滿臉喜色難掩。
九枝燈再道:“……手伸出來。”
他們便以為是要受賞。有人攤了一隻手出來,有人雙手齊出,彎著腰,隻待賞賜落於掌間。
很快,他們都拿到了各自的賞賜。
十數隻手被盡數削落地面,弟子們慘嗥著滾成了一片。
一隻斷手滾落到陶闲腳下,陶闲臉色轉為煞白,小動物似的驚叫了一聲,護住曲馳後頸,抱著曲馳一路往後縮去,恨不得將腦袋縮入脖頸裡頭去,淚眼朦朧的再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遏雲堡堡主見此情狀,唬得兩股發軟,一屁股坐至地上,跪爬著來到九枝燈足下,口唇發抖道:“尊主!尊主饒命!我們是奉了溫,溫雪塵的命……是他啊,是他叫我們不必對曲馳手下留情,好試探丹陽峰弟子是否為真心投降!此事並非屬下擅作主張,求尊主明鑑啊!”
躺在飲泣不止的陶闲懷中的曲馳在聽見“溫雪塵”三字時,沾滿血的眼皮微微彈動了一下。
九枝燈想要開口時,便聽聞有輪椅碾壓卵石山道的簌簌聲傳來。
溫雪塵被一名魔道弟子推入丹陽峰門,抬目撞見九枝燈冽然眼神,他亦不躲不閃,坦然道:“風陵那邊的事務處理完了?”
九枝燈不與他兜圈子,直問道:“你這般安排,是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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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雪塵引頸看了看血汙滿身的曲馳,眼中痛惜與不舍之色一閃而逝。
……他萬萬想不到,曲馳竟也牽扯進了盜竊神器一事中。
然而,既是做錯了事,便無可辯駁,非受到懲罰不可。
溫雪塵很快整理好了神情,重歸漠然:“那些隨他反叛的丹陽峰弟子並未施救於他?”
這話他是問遏雲堡堡主的。
那堡主也是被驚怕了,戰戰兢兢著望了面色不虞的九枝燈一眼,才惶然答道:“是,未,未曾……”
溫雪塵自言自語道:“……這倒是奇了。”
說罷,他轉向九枝燈:“把此處收拾收拾。我與你有些話說。”
那遏雲堡堡主如遇大赦,一個眼色丟過去,原本汗出如漿、如坐針毡地守在四周的弟子們便壯著膽子湊來,將那十幾個痛得暈過去的同伴拖走,連他們的殘手都不敢去撿拾。
堡主也退避到了一邊去,低眉順眼,莫不敢言。
待闲雜人等都退了開去,溫雪塵才淡然道:“我提議將曲馳流放進蠻荒裡。”
九枝燈凝眉:“他已願降……”
“我說過,曲馳此人心智堅毅,非比尋常,聲望在四門弟子中又最高。首先,我根本不信他會降;其次,他定然是叮囑過那些弟子,不論發生什麼,都萬勿馳援於他,否則這些丹陽弟子絕不會袖手旁觀。……反推之,你覺得這些所謂‘投降了’的丹陽弟子,真的值得信賴嗎?”
雷擊棗木陰陽環在溫雪塵指間翻轉流暢,配合著他娓娓道來的慵懶腔調,頗有圓暢如意之感:“那些弟子既願意投降,先不必除之,可慢慢留著,以觀後效;不過,曲馳必得馬上投入蠻荒,以儆效尤,這些弟子們失了群龍之首,才有可能幡然悔過。”
九枝燈默然,轉眸望向曲馳。
曲馳不知是醒了還是仍昏睡著,指尖搭靠在陶闲臂膀之上,微微攣縮。白玉拂塵的麈尾上沾滿血跡,掉落在他身側,腰間的寶劍甚至未曾出鞘。
半晌,九枝燈下了決心,自袖間排出鑰匙,鑰匙飛卷至空中,便又漾開了一圈灰圓光門。
他對懷擁著曲馳不肯松開的陶闲下令道:“你,走開。”
陶闲不僅沒有松手,反倒抱曲馳抱得更緊了,帶著一臉的淚和土灰,不住躬身下拜:“求求你了,求求你……放過,放過曲師兄吧,他在流血,他,他需要大夫……”
九枝燈冷聲斥道:“你也想進蠻荒嗎?”
陶闲一頓。
他不曉得蠻荒是什麼,然而看到那扇光波泛泛的光門,他也能隱約猜想到一二。
……可他能在此時拋下曲馳不管嗎?
他鼓足十二萬分的勇氣,低聲道:“我,我可以照顧曲師兄,求你,求你讓我,陪曲師兄,同去。”
溫雪塵眉尖一挑,對這瘦弱又平淡無奇的文弱少年起了些興趣,指尖運起些許靈力,在他體內暗暗搜刮了一圈。
……凡人?
他向來眼高於頂,雖仍記得大悟山剿滅鬼修一事,但對於在茶舍中邂逅的小陶闲已是印象全無,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一名小小外門弟子,一無傍身之法,二來體弱多病,竟能有如此魄力?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難理解。
人不知而無畏罷了。
蠻荒諸象,神魔亂舞,以他這樣的凡人之軀,進去怕也是死無葬身之地,最終也隻能淪為野獸果腹之餐。
溫雪塵移開視線,見九枝燈神色冷淡、但顯然是有所猶豫的模樣,暗笑了一聲他的婦人心腸,心念稍轉,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問道:“廣府君被擒,那世界書的碎片拿到手了嗎?”
……溫雪塵是知道神器秘密的。
清涼谷扶搖君沉迷棋道、不問他事,索性在飛升之前,將三門神器都是赝品的事情提前告知了溫雪塵。因而魔道突然來攻時,他才沒有在第一時間動用神器,而是把一切希望寄託於封谷大陣之上。
後來,他被煉成了醒屍,體內打上了九枝燈的烙印,便隻會聽從於九枝燈,為魔道利益考量。
因為煉屍者灌輸在他腦中的記憶裡有與神器相關聯的內容,再兼之溫雪塵其人心機深沉,確有謀士之才,九枝燈便將世上唯一的神器世界書正存於徐行之體內一事告知了他,便於他籌謀。
對於溫雪塵的問題,九枝燈搖頭以對。
而聽到此問,意識尚存的曲馳眉間一緊,從剛才起就執握在他左手中的錦囊捏得更緊了,內裡世界書的碎片受到刺激,於指間誕漏出細細微光,原本無力攤放在地上的雙腿肌肉也漸漸聚起力來。
溫雪塵蹙眉凝思片刻。
……一年前,徐行之被斬落的右手留在了風陵山,這世界書自從徐行之十二歲那年便滯留於其身上,其靈毓之氣定然已擴散到他軀體的每個角落。
因此,他右手中存有世界書碎片的可能極高。
此物珍惜,廣府君不可能令其外流,必然會抽取出來,存於身側,片刻不離。
九枝燈緝獲廣府君,卻未從他身上搜出碎片,這也太過離奇了。
風陵與丹陽獻降,廣府君打算離山,身上未帶碎片,這樣推算的話,他應該是把碎片交給了一個他足以信賴的人,
多疑嚴苛如廣府君,他能信得過誰?會把碎片交與誰保管?
想到此處,溫雪塵面色微變,一指曲馳:“搜他的身!”
話音方落,曲馳便知隱瞞不住了,竭盡全身之力,一掌橫推出去,靈力狂湃,烈風蒸目。
溫雪塵未曾設防,揚袖擋住這股靈力時,亦不忘厲聲喝道:“碎片在他手中!!!”
曲馳掙起半面身子來,昏聩的意識間隻剩下兩句回聲不絕的殘響。
——他們要世界書碎片!
——既是他們想要,就萬萬不能被他們得到!
他借那一掌之風騰挪出數丈開外,不知不覺間已逼近了光門位置,但陶闲從方才起就緊緊抓靠於他,這陣掌風並未能震開陶闲,而是帶著他一道向後退去。
見情勢陡變,陶闲又驚叫一聲,本能地死死捉住了曲馳的左手,抱在了自己胸前。
因為用力過猛,曲馳掌間靈力控制不住地流散而出,而廣府君的金丹階數本就不如曲馳,設下的封印迅速被曲馳突破。
藏在錦囊之內的世界書碎片感應到了一顆近處有正在疾速跳動著的心髒,便煥出一陣金光,徑直浸入了那單薄的胸膛!
陶闲臉色驟變,閉著眼昏了過去。
曲馳與溫雪塵都清楚地看到了金光沒入陶闲胸中的景象。
眼見此景,曲馳難得慌了神,喉間卻隻來得及擠出一聲模糊的“不”,整個人便已被蠻荒之門的力量吸附住,本已凹陷了一小片的顱骨重重砸在了光門邊緣。
隨後,曲馳與陶闲雙雙跌入了渦流之中。
而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曲馳本能地把陶闲納入懷中,以靈氣貫體,勉強護住了陶闲的心脈。
而那染了鮮血的拂塵感應到主人離去,玉柄嗡然,麈尾翻飛,追隨曲馳,直落蠻荒。
溫雪塵眼睜睜看兩人消失在光門之間,臉色極其難看,轉頭便指責九枝燈道:“你在幹什麼?!你就這般放任碎片入了蠻荒?!”
九枝燈眼見碎片融於陶闲體內,想搶奪回來也是晚了,心中亦是煩躁不已。
……但他聽得出來,溫雪塵煩憂之事好像與他所煩憂之事並不相同。
見九枝燈沉默望向他,溫雪塵皺緊眉頭,指尖死死掐住陰陽環:“你知不知曉?當初鴻鈞老祖捏造蠻荒鑰匙時,取了四樣神器的碎片,然而,真正構成蠻荒監獄的,卻隻有太虛弓,澄明劍與離恨鏡!要開蠻荒之門,也需得四片碎片才成!所以當年鴻鈞老祖才會將錯就錯,因為世界書不在蠻荒,內裡的怪物就算找齊了三樣神器凝就後掉落的殘片,也不可能出得來!可你竟讓一片世界書碎片落了進去?!”
九枝燈聽到此事,其實並無太大感覺。
蠻荒煉就後,必然會有神器碎餘產生,但這千百年過去,誰曉得其餘三片身在何處?
蠻荒廣大,莽莽如煙海,難定其蹤,這些人能活下來都是大幸,若說要找齊四樣碎片,無異於痴人說夢。
話說得有些急,溫雪塵撫住胸口,喘了一兩聲,看九枝燈並無變色,又細想了想,方覺自己是有些激動了。
定下神來,他發聲問道:“他們跌落何處了?”
九枝燈走去,蠻荒之門自不會吸取其主,波光轉旋,熠熠生光,溫馴得像是一面水鏡。
蠻荒大門可開往任意地方,隻聽憑其主心意。
當初他將周弦、周北南、應天川弟子及清涼谷生還弟子分別投入蠻荒時,便有意將門都開在虎跳澗方位,好叫這兄妹二人能在蠻荒之中有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