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歷史能銘記的不是兒女情長,不是義薄雲天,不是正邪仙魔,而是勝利者。
然而,萬千心緒,最終也是一字難出。
九枝燈一言不發地揚起衣袖,一抹赫赫明光自他竹枝廣袖間排出,落於虛空時,便渦流似的拓開一片灰圓的光門。
他揚掌出袖,隻發力一推,那名喚黃山月的少女便驚呼一聲,紙片似的跌入其中,剎那間消匿了身影。
“誰不願降,那頭便是蠻荒。”九枝燈聲音依然清冷如往昔,“請自己走進去吧。”
他撤開了壓制風陵弟子的靈壓,眸光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頭,不再多加言語,也有弟子默默起身,細細掸盡膝上浮塵,抹去臉上血液,端端正正地踏入那光暈之中。
沒人指責留下的人,也沒人阻攔那自願跨入光門中的人。
於人群之中,元如晝同樣立起身來。
見狀,廣府君喉間發出咯咯的響動:“如晝!”
元如晝要進蠻荒,同樣也是九枝燈始料未及的。
他低聲喚道:“元……”
元如晝側眸淺笑:“……你總不會無恥到現在還要叫我一聲元師姐吧?”
多年過去,那原本鮮妍又不失驕傲的少女容顏未改,卻已被歲月磨礪出一層珍珠也似的溫潤光澤,美麗,也堅韌。
九枝燈不再說話。
元如晝朝向廣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師父託付如晝照料風陵山眾弟子,如晝必然盡責,弟子們要去水火之間,如晝也亦當跟從。師父,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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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府君死死盯著元如晝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光門另一側。
他又張望了一圈倒在地上、鮮血縱流的風陵弟子屍身,那血就像是有了實體,化為無數針芒流入他眼中,刺得他雙目赤紅。
廣府君先是呵呵冷笑,繼而發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九枝燈,好一個魔道之主!我早該想到的啊,從孽徒徐行之手下,能養出什麼好東西來?”
從剛才起一直冷淡如塵的九枝燈聽到徐行之的名字,勃然變色。
本欲借此屠了整個風陵、卻撞了個軟釘子的尹亦平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戲的表情。
廣府君又道:“我說他怎麼自小同你這魔道賊子要好,本來他也不是良善之輩,合該同你蛇鼠一窩!”
“……住口!”九枝燈眸間隱有怒意迸射,“你也配辱罵師兄?”
見此能夠觸怒九枝燈,廣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弑師,已是罪大惡極,沒想到你九枝燈倒是青出於藍,更勝一籌!”
暗火在九枝燈眸間愈燃愈烈:“……住口。”
廣府君隻覺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恥大辱,索性揀著能激怒他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徐行之原先就有斷袖之癖,與那孟重光私相授受,合奸私奔而去。你從小就長在徐行之身側,該不會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寧願與一天妖苟合,卻不願與你——”
話說到此處,他無法再吐出一字。
九枝燈伸手,在空中虛勢一掐,橫掌一擊,廣府君的咽喉便似被鈍物重重衝擊過,一陣蠻痛後便是一口腥血湧出。
九枝燈行至他身側,蹲下身來,聲音極輕道:“我知道你說這些是想作甚。……你想死,不想受折辱,可對?”
廣府君有口難言,紫脹了一張臉,痛苦與憤怒使他額角綻開的青筋看起來異常猙獰可怖。
“我原先便決意留你一命。現在……我同樣不會殺你。”
九枝燈將手指落在了廣府君雙臂之上,沿著那肌肉繃起的線條緩緩向下滑動:“俘虜不降,投入蠻荒,這是我定下的規矩,自不會更改。但是,你曾屢次折辱刁難於師兄,你以為我不記得了嗎?你向來苛待師兄,不假辭色,罰其書,剃其發,推波助瀾,攪弄是非,用的都是這一雙手罷。”
他一把執握住廣府君的手腕,塗了霜雪一樣的凜冽聲線橫平豎直,冷得叫人心驚膽戰:“師兄的右手,我要用你這雙臂膀來償還。”
言罷,他引指在廣府君眉間點按一下,嶽溪雲隻覺呼吸一窒,便頭朝下栽倒下去,沒了知覺。
待他再立起身來時,原本跪伏於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喪失了活氣,猶如黑沉沉的兩丸水銀。
在弟子之中尋找了一圈,九枝燈沒能找到徐平生的蹤影,便振袖收回了蠻荒鑰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燈轉過身去,再次吩咐:“將嶽溪雲帶走,囚進總壇。”
赤練宗弟子看過尹亦平的臉色,便不再延宕,跑來兩人拖住廣府君的雙臂,將他拉了下去。
九枝燈信步走到尹亦平身側,眸光平靜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間威望很高啊。”
尹亦平身側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辯:“尊主誤會了,隻是弟子們不曉事,宗主他並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少與九枝燈交遊,不知其性情,但作為魔道旁支中勢力最大的分支之一,這個質子出身、直至成年方才覺醒魔道血脈的卑微之人,他是絕不肯放在眼裡的。
今日他陽奉陰違,不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瞧瞧,好讓他知道,即使九枝燈帶領他們拿下四門,也不代表他就能對他們這些分支之主隨意發號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屬下直言,您出身風陵,萬一對這群正道之人心存憐憫,於大業著實不利。屬下這是想替您試上一試他們的真心。”
灰袍青年臉色一滯,看模樣是很想勸解尹亦平卻不得其法,急得額頭生汗。
九枝燈把二人神情變化均納入眼中,輕輕一哂:“尹宗主既如此樂意替我分憂,我想讓你再替我試一件事。”
那姓尹的咧了咧嘴:“屬下洗耳恭聽。”
下一瞬,他的頭顱便朝外橫飛了出去。
沒人看清九枝燈是何時亮劍、何時收劍的,而九枝燈的劍鋒上甚至連絲縷鮮血亦未沾染。
九枝燈將三疊袖一抖,抓入左手掌心,將雪銳的劍鋒自上而下擦拭了一番:“……我想試一試,你若死了,你的赤練宗敢不敢反。”
離得近的數名赤練宗弟子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瞬間繃緊了一張臉,猝然拔出劍來,痴望著地上的無頭屍身,卻不知該不該動手,一時間面面相覷。
一名距離最近的赤練宗弟子指尖顫抖,試探著往前跨出一步,意欲為尹宗主報仇,可灰袍青年卻率先拔出寶劍,一劍貫穿了那名弟子的胸膛。
他就著劍勢,把那死去的弟子屍身往前一推,隨著屍身的悶聲落地聲,伏地叩拜,嘶聲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誅殺宗主,實乃罪大惡極。屬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門戶。若有僭越,還請尊主諒解!”
這話一出,凡是機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紛紛撂了劍,隨灰袍青年下拜。
——尹亦平想給這位新任尊主一個下馬威,用風陵山試驗這位風陵出身的魔道尊主對魔道的忠心,誰想對方收拾了叛亂之人,反手便斬了這顆馬頭,可見此人手段酷烈,對己對敵均是如此,絕非可輕易欺凌之輩。
九枝燈納劍回鞘,望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
灰袍青年答:“在下孫元洲,乃赤練宗宗主幕僚。”
九枝燈淡然道:“從今日起,你便是赤練宗宗主。”
孫元洲不僅沒有喜色,反倒掛了一腦門子汗珠,但令已下達,他也無從拒絕,隻得咬牙應道:“……是。”
九枝燈令孫元洲整肅噤若寒蟬的赤練宗弟子,並帶投降的風陵山弟子前去換衣濯洗後,便邁步轉向青竹殿間。
他在殿裡細細搜尋一番,未尋得其欲得之物,又進了廣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費多少力氣,便在一隻冰匣內尋見了一隻右手。
那手在冰匣間中保存,相當完整,隻是冷了些,色澤、潤度一如既往。
捧著這隻殘手,九枝燈一改嗜血冷淡之色,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帶青澀地與匣中指尖輕微碰觸了一下。
隨著這下碰觸,他的心髒像是被輕輕捏了一記,胸臆間一陣戰慄。
九枝燈喃喃喚道:“師兄……”
旋即,他珍惜地把那隻手捧了出來,以靈力試探勾連之後,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師兄與世界書融合多年,他斬下的血肉裡,裡面不是該有世界書的殘片嗎?
為何這隻手內卻是空空蕩蕩?
是嶽溪雲將碎片抽離了出來嗎?
如此珍貴之物,他必會貼身攜帶,然而方才在擒獲他時,他全身的法器都被收繳,九枝燈曾細細清點過一遍,並未發現可以藏匿碎片的錦囊玉袋。
九枝燈並不了解世界書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器,就必然有奇效。如果裡面碎片尚存,或許還能用接引之術,幫師兄把手重新接回原處。
他將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層封印,收於寶囊中,正欲離開,便有一名身著遏雲堡服飾之人跨入門內,喜滋滋地向九枝燈報道:“屬下遏雲堡弟子,參見尊主。”
九枝燈銷去了一切表情:“何事?”
那弟子報道:“那丹陽峰曲馳寧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來詢問尊主,如何處置?”
九枝燈反問:“不肯投降?”
那弟子言語間頗有幾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堡主令屬下們一擁而上,方才制服了他。”
誰想九枝燈並不信他這套說辭,臉色更見沉鬱:“曲馳不肯投降,你們竟能制服於他?”
本以為這番回稟能討得九枝燈歡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難言。
九枝燈亦覺蹊蹺,邁步欲出,想去丹陽峰查探個究竟。
然而前腳邁出門檻,他便眉心一動,回首問道:“……你剛才說,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
九枝燈身上威壓王勢極重,那弟子將腦殼緊貼著地面,熱汗滾滾自發間湧出,周身麻痒宛如萬蟻爬動:“是,是遏雲堡……”
九枝燈:“……”
九枝燈記得分明,在約七年之前,遏雲堡弟子為求功法速成,偷偷潛入一處避人遠世的道修山莊,屠盡莊中老少,吸其精靈,養益己身。
此惡事發生在丹陽峰所屬境內,敗露之後,曲馳帶人蕩清了作亂的弟子,逼得當時的魔道之主廿載現身,致歉賠禮,並嚴懲了當時的遏雲堡之主。
為免麻煩,那煉屍者雖說為溫雪塵洗去了不少記憶,但大多數均是存留著的,這件事應該也不會例外。
所以,溫雪塵特派此人前往丹陽峰受降,究竟是……
思及此,他神情更冷,拂袖馭劍,往丹陽峰方向而去。
再見曲馳時,九枝燈險些沒能認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