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是喜訊,但九枝燈面上卻秋毫未變,仿佛這樣的勝利不足以將他死水般的心瀾激起一絲半點的漣漪:“其餘三門可有察覺?”
“派出監視的弟子們均言,三門風平浪靜,並無異動!”那弟子話音顫抖,難掩激動之色,“尊主,我們何時動手,攻入清涼谷?”
九枝燈平聲道:“先圍困他們一日再說。”
“……尊主?”
九枝燈道:“遣人向清涼谷內傳話:我們之前交戰,是為報黑水堡堡主之子被殺之仇。現在我不欲再開殺戒,他們若是願意歸降魔道,我便留清涼谷中諸人一條生路。”
那前來回稟的弟子吞了一口口水:“尊主,那清涼谷失了溫雪塵,銳氣大挫,如今正是一鼓作氣、乘勝追殺的好時機,若是縱他們喘息片刻,他們一旦動用了那神器‘太虛弓’,那咱們……”
“‘太虛弓’?”
聽他提到這三字,九枝燈冷硬的面容終於有了些許變化:“我倒是真想拜見一下這‘太虛弓’的真容。就怕他們拿不出來。”
弟子聞言一愕,在細細咀嚼過這話中意味後,他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您是說……”
九枝燈並不作答,一拂長袖,掠過他身側,緩步朝主殿內行去。
他對清涼谷的情況再了解不過。
他知道扶搖君此刻正值閉關參悟的關鍵時刻,寸步難出;他同樣知道,溫雪塵於清涼谷弟子而言意味著什麼,溫雪塵的死,對所有清涼谷弟子都是莫大的衝擊。
而很快,這些孤立無援的弟子便會發現,他們不僅失去了溫雪塵,就連唯一可以倚仗的神器“太虛弓”,亦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清涼谷以陣修為主,隻擅防守,不擅強攻,若是他們斷絕了希望,無論是繳械投降,還是絕地反攻,都是在加速魔道一統四門之業。
九枝燈行至殿前,天上又開始落起斜斜微雨來,剛露出皎容的月亮再次被天狗似的烏雲一口吞入。
他不躲不避,和衣在階前坐下,鋪展衣袖,獨身一人仰望著那滿天厚重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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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枝燈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但他確定,他不是在想徐行之。
為著魔道大業,他已有整整一年不敢想起師兄。
他卷起袖子,看向小臂上那道被他自己刺出的刀疤。
以前,他連在背地裡言人是非都嫌骯髒;沒想到不過年餘,他便能在談笑間耍弄陰詭,謀算千人性命於股掌之間。
原來人卑劣墮落起來,竟能如此之快啊。
九枝燈牽起唇角,面對著腳下一灘映出他面容的骯髒積水,諷刺一哂。
……
天定四年二月初四,原四門之一的清涼谷陷落於魔道之手。
清涼谷弟子,上至君長,下至外門弟子,無一肯降,雙方激戰夤夜,最終,魔道尊主九枝燈出手,轟破其遽魂大陣。
魔道弟子踏破清涼谷谷門,全谷上下誓死力戰,血流漂橹,腥風盈谷,殺聲漸息時分,已是雞鳴欲曙。
清涼谷上下均生得一身渾然硬骨,寧死不降,直到最後,擒得的活口連帶溫雪塵夫人腹中骨肉,亦隻得七人。
其餘兩千六百八十七人,均做了谷中的幽魂暗鬼。
九枝燈踏入清涼谷間的淨心洞中時,恰好看到幾名弟子將一具屍身拖出。
那屍身雙目圓睜,一身青衫被拖拽得亂七八糟,下擺一直卷到胸口位置,其狀之狼藉,和街上那些暴死橫屍之人幾無區別。
九枝燈也是費了些功夫,才辨認出此人竟是酷愛棋藝、時常與師父下棋作樂的清涼谷扶搖君。
魔道弟子們興高採烈道:“回尊主,這小老兒怕是知道自己氣數將盡,自絕經脈啦。”
九枝燈收回視線:“殉谷而亡,倒也剛烈。”
說罷,他轉身叮囑身後隨侍:“看好那清涼谷的幾名活口,莫要叫他們自盡了。尤其是那個叫周弦的。”
“是!!”
所有魔道弟子臉上均掛著生動的雀躍之色,為眼前的勝利興奮得戰慄不已。
待九枝燈信步走出洞後,便有弟子迫不及待地上前追問道:“尊主,下一步我們要攻打何處?是丹陽峰,還是應天川?”
大家雖是興奮,但也不會忘記九枝燈曾在風陵山中被教養多年。在眾人眼中,這風陵山必然是最難啃的骨頭,魔尊就算要徹底拿下四門,出於人情考慮,也會將它排在最後一位。
誰也未曾想到,九枝燈竟面不改色地回答道:“風陵山。”
他有一筆賬,要好好地同那廣府君清算一番。
但是,他不會再像這回攻陷清涼谷一樣,同風陵山的守山大陣硬碰硬,白白折損魔道兵力了。
九枝燈正思及此,便聽得轆轆的輪椅聲由遠及近地響起,在清晨的清涼谷石道間碾出了層層細碎的回聲。
被魔道弟子推著輪椅穿行在濃鬱的血腥氣中時,溫雪塵面不改色,眸光雖然有些呆滯,但其中已經蘊含了幾絲活氣。
眼前之人,當真可以用栩栩如生來形容。
很快,溫雪塵的輪椅停靠在了淨心洞前。
對於從洞中被拖出的扶搖君屍身,他隻投以淡淡的一瞥,便收回了視線。
九枝燈嘗試喚他的名字:“溫雪塵。”
溫雪塵不卑不亢:“是。”
在現如今的溫雪塵眼中,這些行來往去的弟子,才是清涼谷弟子,至於這滿地屍首,皆為魔道之人,包括剛才被抬出的人亦是如此,他當然不會對他們的死亡假以辭色。
九枝燈俯下身來,攥住他的手腕,隻覺一片冰冷,內裡脈搏平靜如死,而因為屍僵未退的緣故,溫雪塵根本無法駕馭輪椅。
不過這並不要緊,醒屍存活時間越長,一切形容舉止便越似常人,假以時日,他不僅能夠一如往常地操縱輪椅,還能夠運用法術,甚至在過度勞累之後,還會有心髒隱痛之感。
……不過那一切都是錯覺罷了。
溫雪塵張望著四周濺染的血跡,神情極為平靜。
九枝燈試探著問他:“對於周北南與曲馳這兩人,你作何想法?”
依照煉屍人在他腦中灌輸的內容,溫雪塵僵硬答道:“他二人雖為我摯友,然則伙同天妖孟重光及一幹弟子盜取神器,意欲為禍四方,應處流放之刑。至於主犯孟重光,應殺之,方能平四海之心。”
九枝燈臨行前,的確是對那煉屍人說過,任他改造溫雪塵,可他未曾料到,煉屍人會對溫雪塵灌輸這般想法。
不過既然他如此說了,九枝燈便也順著他的話講了下去:“那盜取神器之人,現如今倚仗三門陣法,困守危樓,欲作困獸之鬥,何如?”
溫雪塵面目滯然,緩聲道:“其餘三門大陣,我均有參習過,知曉其中關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一一為你指出拆解應對之法。”
第82章 後背之刀
從宣公祠階前,隱約可見內裡青帝莊嚴的雕像,對面是梵字僧塔,十字亭閣早春時節煙絮飄飛,送來陣陣暮鍾聲響。
徐行之坐在階前,一腿支起,另一條腿越過數個臺階擱放在最後一階,左手旁擱著一隻簸籮,裡面盛著不少核桃瓜子一類的幹果,側旁鋪著兩塊淨帕,一條帕子上已經攢滿了小雀舌似的瓜子仁,白白胖胖地擠成一堆,另一條帕子上滿是完整得一絲未損的核桃仁,像是一隻隻光溜溜的小腦瓜。
他左手整個兒攏住一隻薄皮核桃,指尖微動,咔嚓一聲,核桃便恰到好處地裂開十數道細紋,徐行之單手翻轉著核桃,用拇指尖靈活挑開碎裂的核桃皮,很快就又剝出一隻完整的澄黃核桃仁。
而他在剝下一個的時候,手指錯了勁兒,一把把核桃捏碎了。
徐行之嘖了一聲,把核桃仁從碎殼間挑出來,一一分給面前圍坐的幾個小孩:“拿著。”
這些總角小兒圍著徐行之,出神地盯望著他,希望從他嘴裡能掉出更多好聽的故事,或者從手指縫裡漏出捏壞了的核桃碎。
有小孩咀嚼著核桃仁,請求道:“徐大哥,再同我們講講稀奇的事情罷。上次那個九尾蛇的故事,我回去跟我那些玩伴講,他們都聽得可開心了。”
徐行之往嘴裡丟了片核桃碎:“行啊。但你們下次少帶點核桃,剝起來這個費勁。”
他活動了一下修長有力的手指,想了想:“我給你們講講蠻荒的故事?”
“蠻荒?”一張張好奇稚嫩的臉頰向日葵似的對準了他。
上古之時鴻蒙初闢,混沌不堪,諸象錯落,道魔兩分,魔祖羅睺張揚好性,酣暢萬古,攬龍馭鳳,以殺證道,卻偏生碰上天道所庇的鴻鈞老祖,其由天道所賜的造化玉碟內藏有三千乾坤,機變無窮。
羅睺與鴻鈞倒卻山巒,捶碎日月,最終羅睺不敵天道,慘敗遭囚。
羅睺追隨者何止萬千,天道又不容殺戮,鴻鈞老祖便劃分六界三十六重天,在每一重天內各自設立監牢,羈押此間作亂的妖邪,押邪龍、囚真鳳,鎖巨人,困異獸,此類監獄因其蠻厲荒涼,統稱“蠻荒”,各重天因其氣運不同,囚押之物各有不同,亦不相幹涉。
徐行之所在的,是第二界十八重天中的玄明恭華天,老祖在此化出一座名為“蠻荒”的監獄,主囚洪荒時期便肆虐橫行的起源巨人,並將一把開啟蠻荒之門的鑰匙交與一名喚為玄非君的道人,令他收好。
玄非君耗費數千年光陰,創立四門,其中一門由其最愛弟子赤鴻君繼承,至於蠻荒鑰匙,因其無法拆分,便由他另一愛徒周胥看管。
赤鴻君座下最得意之徒,便是清靜君嶽無塵,而周胥之子,便是周北南及周弦之父,周雲烈。
至於鴻鈞老祖,則攜魔祖羅睺居於最高的大羅天,將這位魔祖囚禁在自己身側,畫地為牢,日夜不離。
這些前塵往事講來也是冗雜無趣,徐行之還指望吊著這些孩子,叫他們下次帶些其他的新鮮幹果來換故事呢。
徐行之解釋道:“那是一座監獄,用來關犯了錯的各種異獸、怪物。其中有一種五年一出沒的巨人,以人肉為食,喏,來個稍微個大點兒的,一腳踏在宣公祠這裡,轟的一聲,那邊的佛塔就要倒啦。”
徐行之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孩子們聽得頸毛倒豎,卻又不舍得放過一個細節,徐行之剛一歇嘴,他們便七嘴八舌地問起問題來:
“徐大哥,你見過巨人嗎?”
“沒有啊。”徐行之大大方方地承認,“我又沒進過蠻荒。”
有孩子仰慕地問:“徐大哥,你打得過巨人嗎?”
徐行之想了想,公正客觀地評價道:“單打獨鬥的話,二十尺之內的沒問題。”
立即有人起哄:“騙人!”
不等徐行之反駁,他小小的仰慕者便不服地替他申辯:“徐大哥怎麼會騙人呢!你別瞎說。”
“徐大哥連右手都沒有,怎麼打巨人呀。”孩子自是不會意識到自己天真無邪的殘忍,“……吹牛。”
小小的仰慕者開始找轍往回圓,努力尋找論據道:“徐大哥左手勁兒大,會捏核桃呢。你呢?你能捏開嗎?這核桃皮可厚了,我爹爹拿門夾都夾不開。”
果然,反駁者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