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一口咬住杯壁,仰脖喝盡,又松開口,令小巧的酒杯落回手掌,繼而又對九枝燈綻開一個疏朗的笑容。
僅僅看著他一系列的動作,九枝燈的眼中便生出了無限柔情來,提壺又為徐行之注滿了酒杯:“師兄怎麼不帶孟師弟一起來呢。”
一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就覺得好笑。
近來南山坳裡鬧屍鬼,徐行之想著要磨煉磨煉他,便替他向廣府君奏請,此次剿清屍鬼之事,由孟重光帶幾名風陵弟子出行處理。
孟重光實力再不濟,有那些天才地寶溫養著,金丹三階的修為也已經在風陵山大部分弟子之上了,他又是清靜君正式收受的弟子,總跟在自己身後撒嬌打轉算怎麼回事兒?
昨日那小崽子依依不舍地離開前,千叮萬囑,叫自己不許趁他不在時來尋九枝燈,若是被他發現,就要自己好看。
……一個小兔崽子,能拿自己如何?
不過報備還是要做的,他今日出門前向孟重光寄送了靈函,告訴他自己要去魔道總壇飲酒,現在他應該差不多已經收到信了。
……好小子,長本事了,敢威脅我。
你倒是看我聽不聽你的啊。
想到他氣得龇牙咧嘴的模樣,徐行之心情大好地又飲了一巡,隨口道:“他忙著呢。”
九枝燈注視著徐行之的眼睛:“師兄同清靜君說過你與他打算結為雙修道侶之事了嗎?”
徐行之摸一摸鼻子,眯眼輕笑:“你可別告訴重光啊。……這次天榜之比,我若是能蟬聯魁首,我便會在奪魁時宣布,孟重光乃我徐行之道侶,我要正式與他締結姻緣。”
說罷,他持杯與九枝燈輕碰了一下:“提前慶賀一下。”
酒液搖晃,徐行之杯中的幾滴酒濺入了九枝燈杯中,讓他原本倒得恰到好處的酒線溢出了一線。
九枝燈喉結狠狠滾動了一番,把杯子放下,取出錦帕,緩緩淨手,聲音裡聽不出什麼喜怒來:“師兄倒真是膽大。四門弟子怕都是要被師兄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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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之樂道:“我就是想看他們嘴都合不攏的樣子。尤其是北南,想想他那張臉我就高興。”
“師兄高興便好。”
徐行之自行用酒壺給自己斟滿酒:“別說,上次雪塵辦的婚禮真是熱鬧,我瞧著眼熱得很,趕明兒我也得辦那麼一場。”
九枝燈隻覺自己肝髒生痛,他驚訝自己竟還能在劇痛下說出話來:“師兄若是同女子結親,公告四海,自是不在話下。但是跟同性道友成為道侶,都是靜靜地辦了……至於大張旗鼓,宴請賓客,道門從未有過此等先例。”
徐行之絲毫不在意:“那便讓我來做這個先例啊。”
今日之酒喝來格外醉人些,不到一個時辰,九枝燈與徐行之均已是面帶薄醺。
徐行之眯著眼睛看向外面的天色。
九枝燈問:“師兄是要回去了嗎?”
徐行之站起身來:“差不多了。”
九枝燈揚聲喚道:“六雲鶴。”
六雲鶴再次魅影似的出現在門口,懷中抱有一壇酒,放下後,又再次默不吭聲地轉身出去。
徐行之問:“他一直這麼悶嗎?”
九枝燈平聲道:“話少一些也好。”
徐行之:“……他敢欺負你嗎?”
九枝燈說:“我已是元嬰之體,這總壇中誰敢欺負於我呢?”
說著,九枝燈把小酒壇抱起,遞給徐行之:“給師父也帶上些酒吧。”
徐行之伸臂去接,但四隻手交合在玉壇上時,九枝燈卻並未松開。
他將形狀狹長的眼睛睜開了些,眼中似有酒霧彌滿,隱含水光,將他向來冷淡自持的外殼衝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細小縫隙來。
徐行之以為他是吃醉了,玩笑道:“怎麼,不舍得給啊。”
九枝燈輕聲道:“師兄親我一下罷。”
徐行之樂了,騰出一隻手來推了推他的額頭:“還真醉啦?”
九枝燈將酒壇遞過去,眼中氤氲的霧氣稍稍散去,迷蒙的神情亦重歸了清明。
他進退自如地應答道:“……仿佛是有些醉了。”
九枝燈將徐行之送出門去,二人並肩行出百尺,一路說著些闲話。
徐行之問他:“今次的天榜之比在風陵。你會來嗎?”
九枝燈細細思量一番:“道中事務繁多,很難說。但去與不去,我都會派人知會師兄一聲的。”
“派人知會作甚?”徐行之大大咧咧地舒展開修長手臂,攬住九枝燈的肩膀,“把你沒寫完的那封信寫完,再遣人送來吧。我與你寫過幾回信,你每次回的都是什麼呀,官樣文章,客客氣氣的,加起來都不如你今天這封寫得像樣。”
九枝燈低頭:“是。”
徐行之拿“闲筆”輕敲了敲他的額頭:“是什麼是?每次都答得順溜,上次渡雷劫倒是不聲不響的。我同你說過的話你都拋在腦後了是不是?若不是我看見渡劫雲,都不知你擅自渡了元嬰劫。我來找你,你還設下結界,不叫任何人進來?”
九枝燈輕聲應道:“我不想讓師兄受傷。”
徐行之訓過他一句,終究還是心軟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後頸:“好在是熬過來了,也不枉我在山下守你一夜。”
九枝燈霍然抬頭:“師兄,那夜……”
徐行之滿不在乎地搔搔面頰側部:“……喲,沒跟你說過啊。那夜我一直在山下。”
九枝燈喉頭發哽:“師兄……”
徐行之說:“我身在風陵,想著你在遭罪,左右也睡不著,倒不如到離你近一點的地方,還能求個心安。”
又闲聊過兩句,徐行之方才離去。
九枝燈從徐行之說出“守你一夜”的話時,心口便酸脹蹦跳得厲害,即使折回房中、重新坐於書桌旁,那顆心也還是在油鍋裡兔子似的掙扎。
這四個字有什麼特別的呢,可他的心就是被這四個字的橫溝撇捺磨得鮮血淋漓,又甘之如飴。
他越是想要放棄徐行之,就越發痴迷於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大概是入了魔的緣故,他現在若是看師兄看得久了,就忍不住想把師兄吞吃入腹,看著那張囂張的面容在自己身下露出驚駭與享受的表情。
在方才的酒宴之上,九枝燈數度忍下了撕碎自己這副克己純善的君子皮囊的衝動。
……然而他還能忍耐多久呢?
他這般想著,將書桌下的一方青花卷缸拉出。
裡面都是九枝燈給徐行之寫的信件,一封封,一卷卷,若是展開來,裡面的內容可盡是叫人臉紅耳熱的內容。
這些書信,包括他今日書寫的信函,他從未寄出,也不打算寄出,他隻會在夜間偶爾取出翻閱。
這是九枝燈內心最陰暗的秘密,不會與任何人言說。
六雲鶴在此時推門進來了。
九枝燈掩上手中卷頁,卻也不打算抬頭看他一看:“何事?”
六雲鶴站在那裡,整個如同一把出鞘的寒鋒:“方才看您在與徐行之飲酒,便未能告知於您。……黑水堡反了。”
九枝燈薄唇微微一抿,頭也未抬:“鎮壓。”
“對於各分支的不滿,您除了‘鎮壓’、‘安撫’之外,還有別的命令嗎?”六雲鶴語中含諷,“……您太清楚他們想要什麼了吧。”
九枝燈直接道:“他們要的我給不了,也不想給。”
六雲鶴道:“那您要‘鎮壓’的魔道各門可太多了。他們不會接受一個已有了元嬰之體的尊主,既不思謀拓展魔道版圖,也不肯為昔年卅羅將軍之死向正道實施報復。尤其是……他還在仙門中長大。”
說到此處,他的語氣中更多了幾分令人厭煩的傲慢:“……鬥膽問您一句,您的心,究竟是向著魔道,還是向著風陵?”
九枝燈不欲與他多爭長短,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命令:“鎮壓黑水堡。不管生死,帶黑水堡堡主來見我。可聽得懂我的話嗎?”
六雲鶴哂笑一聲,抱拳告辭。
掩門之時,他眸間隱有厲色,直到他雙眸盯向徐行之離去之處,才慢慢地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獰笑。
……不急,慢慢來。
待六雲鶴走後,九枝燈從桌下捧出又一隻卷缸。
其中裝盛了大量信函,這些函件十之八九來自於魔道各分支,從半年前開始便雪片似的朝他飛來。信函明面上均是恭賀他成功獲得了元嬰之體,但話裡話外,都是請求他整頓魔道、攻打四門。
這一切,均因為他是元嬰之體。
而魔道中的上一名元嬰老祖,是他嗜血殺伐的叔叔卅羅。
卅羅於四門而言,是渴血食肉的狂徒殺神,但於魔道而言,則是不幸隕落的英雄豪傑。
而現在,新的卅羅出現了,而他竟然不想向四門實施報復,這怎麼可能?這又怎麼可以?
——當年,他被送去四門,四門疑他,認為其心必異。
——現在,他回到魔道,魔道同樣疑他,認為其心必異。
九枝燈疲憊地倒在椅背上,蒼涼又好笑地想:我九枝燈究竟生了幾顆心,能由得人糟踐呢。
徐行之回到風陵時,不出意外地被廣府君堵住了。
他相當懷疑廣府君在處理派中事務時,是將“抓徐行之的小辮子”作為其中的一項重要任務來完成的。
跪在青竹殿門口,廣府君臉上黑氣繚繞,不顧來往弟子注目,厲聲呵斥道:“你又跑哪裡去了,弄得這一身齷齪酒氣?!”
徐行之摸摸鼻子:“您都說了,我這滿身都是酒氣,我再說我是去聽山下水陸道場講學,您信嗎?”
廣府君手中的手板一下落在了他腦袋頂上:“還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