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長出了一口氣,卻仍難以將濁氣徹底驅出身體:“是,你是溫雪塵。當然會這麼做。”
溫雪塵安然自若地答道:“但你是徐行之。你不舍得叫他死。”
徐行之不置可否:“你既心知,就該知道你是勸不動我的。”
溫雪塵微微訝異,挑起眉來。
“怎麼?當我不懂你的心思?”徐行之道,“你特來此地找我,總不是來關心小燈身體如何的吧。”
溫雪塵不禁失笑:“你們風陵山人,平日看起來沒個正形,事到臨頭倒是一個想得比一個通透明白。”
話已說開,徐行之索性直接給出了一個結論:“我不會送他回魔道。想都不要想。”
“你不是不在意非道之別嗎?”溫雪塵說,“按照你常說的,隻要修持己心,他身在魔道,與身在風陵山又有何區別?”
“有。”徐行之說,“時機不對。……什麼都不對。”
“怎麼說?”
徐行之動作極輕地撫弄著九枝燈的眉心,他即使在睡夢中也受著煎熬,眉頭鎖得無比緊密:“我不在意魔道血脈,可小燈在意。現在小燈初得魔道血脈,我就提出將他送回魔道?他該如何自處?我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何況,魔道此時正值傾軋爭鬥之時。我送他回去,是把他往漩渦裡推。”
溫雪塵單手支頤,反問道:“他留下來,又怎知不是身在漩渦?你方才走得早,怕是不知道已有人在議論,說你與小燈早有斷袖分桃之誼。有了這等聲名,你若不及時表明態度,將他送回魔道,你將來還能做風陵之主嗎?”
徐行之面色不改:“我若是連小燈都護不住,風陵之主做來又有何意思。”
溫雪塵:“……”
他知道自己是來找徐行之談正事的,然而話說到此,溫雪塵卻難免對徐行之生出了幾分真心的羨慕。
他與清靜君倒真是親師徒,一樣都是性情淋漓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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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溫雪塵自己,已經很久這般沒有敢於行天下大不韪之事的衝動與少年意氣了。
此時,九枝燈微微蹙眉,似是要醒來了。
徐行之自言自語的低喃溫軟得不像話:“……多睡一會兒不好嗎。”
他單手扯下繡雲刺金的道袍,包裹在九枝燈腦袋上,並用手掌墊在他腦後,好教他躺得舒適一些。
少頃,九枝燈含著沙子似的嗓音在他掌下響起:“……師兄。”
“我在。”
“師兄。”九枝燈直挺挺躺在那裡,手指都沒有動彈一根,姿態仿佛是瀕死之人在等待禿鷲,就連發問聲也是輕如蜉蝣,“……為何要救我啊。”
徐行之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對不起。”
這三字觸動了九枝燈已經死水無瀾的心弦,他漸漸屈起身來,抱緊了頭。
他還活著。
他體內的經脈流轉已與尋常狀況截然不同。
他……
九枝燈把自己越縮越小,恨不得就此消失在這世上。
徐行之從沒聽過這般悲傷入骨的聲音,一字字仿佛是從心頭擠出來的血:“師兄,我是魔道……我是魔道了……”
多少年來,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陰影,終於在徐行之華服加身的這一日猝不及防地降臨到他頭上。
徐行之將他的頭擁入懷中,顫聲道:“不,你是我師弟。”
……不管是魔,是鬼,是妖,是人,永遠都是徐行之的師弟。
九枝燈這樣了無生機地貼靠在徐行之懷裡,不知呆了多久,才像是記起了什麼,用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力道抓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師兄,師兄……我哪裡都不想去。……別送走我。求求你,別送走我。”
他重復著同一句話,眉眼湿漉漉的,烏發垂下蓋住單眼,另一隻眼,已變成了魔道正統後裔才會有的火紅赤瞳。
此時的九枝燈根本想不到徐行之現如今的處境如何,也想不到更遠的以後,他隻能昏昏沉沉、反反復復地請求,不要送走他,別送走他。
徐行之輕聲允諾道:“不會的,我不會。”
九枝燈很快力竭昏去,徐行之卻一直拍撫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溫雪塵在二人背後凝望許久,方才低聲嘆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歸。”
徐行之固執地回他:“我偏要求一個同歸。”
待九枝燈經脈流轉平穩下來,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靜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對談了一個時辰。無人知道他們在此期間究竟說了些什麼。
隨後,徐行之將九枝燈從玉髓潭帶出,安置在自己殿中。
孟重光已經從會場返回,見他抱九枝燈入殿,唇角微動,似是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露出乖巧的笑意來:“師兄回來啦。”
徐行之嗯了一聲,把九枝燈安放在自己與孟重光共眠的榻上,替他掖緊被子。
孟重光自從看到九枝燈被擱上那張床,眸色便陰沉了下來。
徐行之在榻邊坐下,細細端詳著九枝燈的眉眼。
真是神奇,當初他一條胳膊就能抱起來扛在肩上的小孩兒,如今已長得這麼大了。
“師兄。”孟重光在他背後叫他。
“何事?”
“九枝燈師兄倒下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
徐行之聞言回過頭來。許是在玉髓潭邊呆得久了,霧氣入眼,將他一雙烏色的眼睛洗得細雨蒙蒙。
他問:“怎麼了?”
“九枝燈師兄是突然發作的。”孟重光神情很是復雜。他關注著徐行之的表情,將嘴唇抿上一抿,方才猶豫道,“師兄,據我所知,入魔覺醒,總受靈犀一念影響,絕非偶然。我想,九枝燈師兄該是在那時動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因此……”
徐行之打斷了他:“我知道了。”
對於徐行之這麼平淡的反應,孟重光略有意外和不甘:“師兄難道不想知道?”
“聖人論跡不論心。”徐行之答道,“……論心無人是聖人。重光,我且問你,你難道一生之中就從未動過什麼不該動的念頭?”
孟重光不說話了。
不需孟重光提醒,徐行之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
但他永遠不會去問,在自己登臺時九枝燈動了什麼心思,以至於心念異生,徒增業障。
或者說,不管九枝燈想了些什麼,都不該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
半日後,九枝燈醒了,隻字不語地倚在床畔。
徐行之隻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屋子裡的銅鏡就被打碎了。
徐行之什麼也沒說,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收拾起來。
九枝燈清冷中含有一絲顫抖的聲音自床榻方向傳來:“……師兄,抱歉。”
徐行之輕描淡寫地:“嗨,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有什麼的。”
九枝燈問道:“元嬰大典辦完了嗎?”
“嗯,辦完了。”徐行之回過身來,殿外的陽光自窗邊投入,遍灑在他臉龐之上,晃得九枝燈有些睜不開眼睛,“……怎麼樣,師兄著禮服的模樣好不好看?”
此時的徐行之已經換回平日裝束,但九枝燈卻看得眼眶微微發熱。一股熱氣兒在他眼窩裡衝撞,幾乎要叫他落下淚來。
師兄在元嬰大典之上著衣而立、衣帶當風的畫面像是被烙鐵燙在了他的雙眼之中。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自己望著光彩奪目的徐行之,第一次由心間最底處泛濫出了一片腐爛的泥淖,翻滾著,叫囂著,它想要把徐行之拉入他的身體之中,永遠不放他離去。
他是魔道後裔,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是,若他能回到魔道,奪位成為魔道之主,將來把魔道與正道相合並,是否就能和師兄平起平坐了呢?
若他與師兄平起平坐後,能否在那時跟師兄相求,結為道侶呢?
或許是知其太過奪目而不可得,九枝燈放肆地想象著與師兄在一起後的一切可能。
他隻是想一想,又有何罪呢?
……然而,誰叫他生而為魔。哪怕隻是想上一想,便已是極大的罪愆。
九枝燈倚在枕上,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此時外頭陡然傳來一陣混亂,間或有“周公子”、“周公子你慢些”的亂聲,轉瞬間,腳步聲已到了屋外。
周北南一腳踹開了門:“徐行之!”
徐行之嘖了一聲:“投胎啊你。要是把門踹壞了,你得給我修好才能走。”
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燈,臉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將衝口而出的質問也被他強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來!”
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掃進簸箕裡:“就出就出。瞎叫喚什麼。”
九枝燈沉默地注視著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門扉掩上,他依然貪戀地注視著背影消失的地方。
把徐行之揪出殿後,周北南張口便質問道:“徐行之你怎麼回事?你逃了元嬰大典?”
“逃便逃了唄,這點小事還值得你周大公子千裡迢迢跑來啊。”徐行之滿不在乎。
“小事你大爺啊!”周北南氣得腦仁疼,“應天川來風陵贈禮的禮官告訴我說,九枝燈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當眾離去?你與他是何關系?”
徐行之挺無辜的:“師兄弟啊。不然呢。”
周北南喘一口氣:“我信,可旁人信嗎?那可不是單純的元嬰大典!是推舉你繼任下一任風陵之主的繼任典儀!你他媽說跑就跑,還帶著個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傳些什麼齷齪的東西嗎?”
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們自己想得齷齪,關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