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聲道:“師父,不可。風陵山主之位我著實受不起,廣府君仍在其位,合該是他……”
清靜君溫聲道:“師弟適宜輔佐,卻太過古板,不宜擔主位之尊。再說,我都能勝任山主之位,你又有何不可。”
徐行之對山主之位並無興趣,然而已被架上高臺,退無可退,就連看上去頗有微詞的廣府君也在神情幾度變幻中露出了“認命” 的表情。
徐行之眼見大事將成,隻得微嘆一聲,目光自然下落,恰與孟重光四目相接。
孟重光眼中那毫無保留的崇慕與溫柔叫他心尖輕輕一震,徐行之不自覺地便對他露出微笑。
若將來能夠成為山主,能庇佑孟重光與九枝燈一世平安喜樂的話……
正想到此處,座下突然有騷動傳來,徐行之循聲望去,不禁勃然變色。
——原本身列弟子行伍之中的九枝燈竟不知何時白了面色,搖搖晃晃地單膝跪下,捂住額間,難忍地低喘不止。
在他眸間隱有血絲散開、浸染、盤繞,把那一雙冷淡的黑眸燃成一片痛苦的火海。
不知是誰失聲喚了一句:“魔道!九枝燈的魔道血脈覺醒了!”
徐行之的心劇烈一震,隨即朝著黑淵裡沉沉墮去。
二十餘年,九枝燈均未覺醒的魔道血脈,竟然在今時今日……
徐行之一把甩開清靜君的手,縱身飛下高臺,一把將痛苦難言的九枝燈攬入懷中。
九枝燈體內宛如烈火烹油,骨肉燒得吱吱作響,他偎入徐行之懷中,把脖頸竭力朝後仰去,掙扎大喊不止。
他向來隱忍,不是痛苦到無法忍受的境地,絕不會失態至此!
魔道血脈,妄識萬千,隨業生身,於魔道中人來說本是天生就該有的,然而九枝燈之所以被魔道視為廢人,送入正道為質多年,就是因為他身為廿載親子,卻多年未曾覺醒魔道血脈。
Advertisement
此脈與正統道修截然相反,經脈功法運行皆為倒逆,越早覺醒,便越能少受苦楚,九枝燈修行多年,體內經脈已成,流轉如珠般順暢,此時突然覺醒魔道血脈,絕對是兇險萬分的厄事,若無高人在旁疏導相引,必然會全身經脈逆行,筋骨炸裂而亡!
徐行之幾乎未曾猶豫分毫,便引渡真氣,潛入九枝燈經脈之間,正欲替他梳理經脈、導氣引流,便聽得他懷中的九枝燈拼盡一身力氣,抱頭慘聲叫道:“師兄,我寧可死也不入魔!你讓我死——讓我死啊——”
他悲涼的聲音在青竹殿前回蕩,引得眾弟子紛紛垂首無措,面面相覷。
徐行之心弦大震,垂下手去。
他耳力極好,能聽到九枝燈的悲泣,亦能聽到他血脈逆行的煎熬之聲。
這是他從小帶大的孩子。他很少對自己提出要求,而今次他提出,要讓徐行之坐視不理,任他在自己懷中死去。
……這是他的哀求。
徐行之擁緊了九枝燈,怔愣片刻,便擁他入懷,騰躍而起。
一聲唿哨之後,“闲筆”化為流光玉劍,將二人承託而起。
廣府君失色道:“徐行之!這是你的元嬰大典,你要去哪裡?”
……不隻是元嬰大典,還是繼任大典。
一個小小魔修質子的血脈覺醒,不該成為打斷典禮的原因,隻需放任片刻不管,他就能經脈逆行,暴斃而亡。
然而徐行之竟就這麼走了,頭也不回,轉瞬間便消失在了眾人眼中,他將九枝燈帶走做些什麼,不言而喻。
廣府君怒喝數聲不得,驚疑交集地望向清淨君:“師兄!徐行之他把那個魔修竟看得比他的繼任之式還重——”
清靜君遙望向徐行之的背影,並不驚訝,也並不惱怒:“……不是他的錯。”
不是徐行之的錯,也不是九枝燈的錯。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一切隻是天命所至而已。
第49章 終有一別
主角一去,元嬰大典便也了無趣味,前來贈禮的大小仙門賓客各各散去,紛紛私下議論風陵山大弟子對那已成魔修、無法轉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後,徐行之與九枝燈的風流軼事必將傳遍整個仙門的角角落落。
廣府君的臉色比被人迎面甩了個耳光好看不到哪裡去,可清靜君倒是淡然如常:“溪雲,何必如此掛懷。”
廣府君俗名嶽溪雲,他與清靜君並無血緣,倒是有幸共享同一個姓氏。
茲事體大,廣府君難得喚了清靜君的本名,道:“無塵師兄,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輕縱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為,置我風陵山顏面於何地?置您的厚望於何地?!方才應天川禮官來問我什麼,您可知道?他問我,九枝燈是否與徐行之暗地結為了雙修!否則何以要這般回護?”
“行之沒有。我心中清楚。”
“但悠悠之口又該如何評說?您是風陵山主,合該懲戒徐行之,以絕四門議論!”
“我確然是風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靜君溫聲道,“若是我連我的徒弟都護不住,這風陵之主當來又有什麼意思。”
廣府君面露決然之色,“您可還記得您當初答應過我什麼?徐行之他絕不可!絕不可與非道之人過往甚密!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錯,但他若真的與那九枝燈關系匪淺……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
他的後半句話被轆轆的輪椅聲碾斷開來。
廣府君著實是心慌意亂,竟未發現在他說話間,溫雪塵已來到了他身後。
溫雪塵的確是聽到了些什麼。
然而,他並非曲馳也並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溫和卻異常頑固重情;後者性情直率且相當江湖義氣。他既是溫雪塵,內心便縱有九曲心腸,千般機變,也不會流於外表分毫。
溫雪塵躬身,平靜道:“兩位君長。晚輩無意偷聽些什麼,對風陵山的秘辛也不感興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輩有一言,九枝燈此人斷斷不可再留於風陵。”
“我是為著行之的聲譽,方才有此一念。”溫雪塵指尖盤弄著陰陽環,娓娓道來,“此次元嬰大會,各門均有禮官參與,行之帶九枝燈棄會而走一事必將傳開,影響不可謂不嚴重。若想叫行之將來擔任風陵山主時少受非議,最好將血脈已然覺醒的九枝燈送回魔道。”
廣府君深覺有理:“這話沒錯。師兄,為保風陵聲譽,也為保徐行之那邊穩妥,九枝燈不能再留。”
向來淡然又性情溫軟的清靜君面露難色:“……質子無錯,不過是覺醒了魔道血脈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溫雪塵淡然道,“更何況,九枝燈身懷非為玉璧,他隻是一個禍及行之的累贅而已。清靜君,你向來疼寵行之,不會不為他考慮吧?”
清靜君固執道:“不行,總該有別的辦法。那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
廣府君厲聲:“師兄!”
溫雪塵垂下眼睑,歷歷道來:“清靜君,您最近應該風聞過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載昨日渡劫失敗,已在天雷下化為一堆骸骨。九枝燈的兩名兄長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內部勢力如今是互相傾軋,糾葛如麻。九枝燈若仍是普通修士還自罷了,他的魔道血統偏偏在此刻覺醒,魔道內部某些人難道不會想要利用這個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無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們能扶他上位……”
“……扶他上位?”
饒是廣府君也未能想到這一層,他盯緊了溫雪塵這個年輕一輩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輩,心中也不禁泛起層層疊疊的冷意來。
溫雪塵自不會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顧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長大,送他回去,魔道與我道便能長久修好,此舉於行之、於風陵山,於我道,甚至於魔道未來之計,均大有裨益。”
“於行之”三個字似是觸到了清靜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來,不再言語。
廣府君盡管覺得眼前之子心思太過細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認這是眼前最佳之策:“師兄,您下決斷吧。徐行之他——”
“聽行之的。”清靜君閉目,“聽他的。”
廣府君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師兄!”
清靜君旁若無人道:“雪塵,你若能說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處了。”
溫雪塵頷首,應了一聲“是”,拱手告辭後,他正搖著輪椅打算離開,便聽得身後傳來清靜君含著淡淡憂浥的嗓音:“雪塵,你心思過重了。若是時常這般算計,於你心疾實在不利。”
溫雪塵回首,清冷眉眼間含起笑意來:“清靜君,多謝提醒。不過我這人已經習慣多思多想,沒法再改。”
溫雪塵決然而去,青色發冠束縛下,摻白的頭發迎風飄飛。
孟重光立於臺下,眾弟子皆散去,他卻未曾挪動分毫。
待溫雪塵與他擦肩而過時,孟重光突然開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擠,在正道長大,亦受排擠;現在你又要將他送回魔道去。……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呢。”
溫雪塵搖輪的手指一緊,轉頭看向孟重光,凝視片刻,方才淺笑道:“你竟知道我們在說什麼?”
孟重光目不斜視:“猜也能猜到了。”
溫雪塵的確是意外的,畢竟在他心目裡孟重光是白紙一張,是個一心隻惦念著師兄、隻知道笑鬧混玩的小孩兒,如今看來倒是小覷他了:“我道你向來與九枝燈相爭,巴不得他走呢。”
“我希望他走,但並不希望他死。更何況他死了,師兄是要傷心的。”孟重光微微轉動眸光,與溫雪塵對視,嗓音極冷,“我不想和一個死人爭寵。……也爭不過。”
溫雪塵愕然。
留下這句話,孟重光居然還有心思對溫雪塵勾出一道天真無邪的笑容,直把溫雪塵笑得後背生寒,才邁步而去。
溫雪塵微微凝眸。
徐行之,你的師弟,一個兩個的,倒還真是深藏不露。
旁人或許不知徐行之此時去處,然而溫雪塵卻很清楚。
風陵山後山有一處聖地,名為玉髓潭,乃修煉養氣、塑心陶骨的好去處,據說是清靜君特意撥給徐行之的修煉所在,其餘弟子甚至無權踐足。
溫雪塵曾被徐行之帶去遊玩過,因此不費任何力氣便進入了玉髓清潭的洞穴中。
徐行之一身廣袖華服,坐於玉髓潭岸邊,連衣帶人浸於水中,精繡細織的博帶浮在水面之上,而九枝燈就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昏睡不醒。潭面上清霧繚繞,一如繁華夢散,兩人一坐一躺,場景極美,仿佛某位名士大家筆下的丹青之作。
一線鮮紅如血的魔印,終是刻骨地烙印在了九枝燈的眉心之中。
溫雪塵漉漉有聲地軋著潮湿的地面走來:“如何了?”
徐行之輕笑一聲:“他得恨死我了。小燈向來不愛求人,好容易求上一回,我這個做師兄的也沒能幫到他。”
“你已盡力了。”
“盡什麼力?”徐行之嗤笑,“盡力將他推入了他並不想入的魔道嗎?”
兩相沉默。
徐行之伸手掩住九枝燈額頭上無法湮滅的魔印:“雪塵,如果是你呢?他若是一心求死,你會如何選?”
話一出口徐行之便有些後悔:“算了,當我沒……”
溫雪塵眼睛分毫不眨:“我會由他死,甚至會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