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雙眼昏花,好在戰力猶在,避之能及。
然而他眸光一轉,陡然發現處在戰局外圍的徐平生正竭力抵擋著那翻滾的蛇尾,絲毫不覺幾顆鐵彈子正奔著他後背射去!
徐行之未曾猶豫分毫,一把將手中鮫刀朝徐平生方向甩出。
刀刃翻轉疾飛如蝶,撲至徐平生身後,化為一面金盾,把九尾蛇吐出的鐵彈子盡數擋下。
徐平生聞聽背後有異響傳來,再愕然回頭時,眼角餘光卻見一抹鮮血在空中綻開。
失了仙器的徐行之未能躲避那狂怒九尾蛇的蛇尾,被一尾攔腰掃入山巖間,腹間一道血肉濺開,染紅了衣衫。
他嵌入山巖間,垂下頭不再動了。
徐平生眸光緊縮,失聲喚道:“行之!”
九枝燈與孟重光見徐行之傷上加傷,均是睚眦盡裂,驚痛難言,喉頭酸氣滾滾,然而他們一個被放在陣法外圍,一個鏖戰不下,均是難以近身。
九枝燈急得眼中血絲遍布,而孟重光轉瞬間已被妖氣浸染,眼尾赤紅,離了自己的位置,朝徐行之疾奔而去。
周北南勉強避過一擊,轉眸看到了那被卡在巖壁中的人,心神劇震,一個分神,一條蛇尾便又當頭落下。
他橫槊去擋,卻被蛇尾纏住槍身,猛力卷動之下,那鋼煉長槍竟咔嚓一聲,自中央產生了密密麻麻的裂紋!
底下的溫雪塵已經無力為繼,被雙蛇強行衝出的陣法漏洞越來越多;廣府君及曲馳更是分身乏術,且因為他們要比徐行之更早投入戰鬥,此時已是強弩之末。
廣府君劍刃上豁口斑駁,那坑窪像是一片片地落在他的心頭,把他的心頭血都斬了出來。
……該如何辦?如何辦?要怎麼才能延滯住這怪物的腳步?
……倘若師兄在此處的話……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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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知是哪個受傷的修士揚聲喊了一句話,語氣驚異無比:“看哪!”
廣府君亦覺頭頂有異,撥冗仰首望去,不禁心頭巨震——
大片灰雲不知何時在平定山頭積聚,還有層疊的狂雲席卷而來,噀天為白,吞月哺日,蔚為壯觀。
……此雲廣府君曾有幸得見過。
修士修道,境界大致劃分為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渡劫六大期。從金丹期開始,凡有修士修為飛躍,必然要受天雷考驗。
落雷過後尚能存活之人,才能成功飛升,使修為更進一層。
……而在鏖戰中的數十仙門弟子之間,唯一到達金丹期大圓滿修為、隨時可以飛升為元嬰之體的弟子,止一人耳。
徐行之艱難從裂開了人形的巖石中掙出,把摔得脫了臼的肩膀咔嚓一聲掰回原位。唇角猶有一線血緩緩淌下。
“來啊。”徐行之冷笑振袖,袖袍流雲翻卷,浮於虛空。他微微歪了歪腦袋,對那咆哮狂舞的雙蛇笑道,“和我一道嘗嘗看這元嬰天雷的滋味,如何?”
周北南大吼一聲,竟是棄愛槍而走,直奔徐行之而去,幸好被及時趕至他身邊的曲馳拖住。
曲馳啞聲道:“快走!這元嬰天雷我們之中誰也受不住!”
周北南掙扎不止:“他瘋了!他怎麼敢?!他還在發燒,他根本受不住這雷劫!”
作者有話要說: ——修士修為境界愈高,所受天雷愈烈,金丹期向元嬰期過渡的修士,十名之中,受雷不死者隻佔十之三四。
因此,除非準備萬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寧可不渡劫,花費百年光陰,把修為壓制在金丹期大圓滿的臨界點,也不肯輕易嘗試冒險。
雲層間隱有閃電明爍,把徐行之從容含笑的臉映得雪白一片。
在第一道天雷落下前,他招手引回自己的“闲筆”,單足踏風,猛然衝向了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的蛇浪!
第46章 四十九道
第一道挾裹著豐沛靈力的天雷落下,恰好落至那修為較低的九尾蛇腦袋中央,不過一擊,竟就將它的腦殼生生從中央劈開!
大如木屋的蛇頭頹然向兩邊垂下,蛇瞳緊縮,死不瞑目,棺材一般裂開的蛇口猶自翕張,像是不甘這般就死,拼著要在死前帶走一兩條性命。
尚存活的一蛇眼見伴侶橫死,悲憤難言,仰天長嘯,手臂粗細的蛇信卷出,想要去纏繞徐行之。
徐行之已經燒得東西南北不分,但多年與各類鬼怪纏鬥,身體已有閃避風險的本能,他擰腰避過它散發著惡臭的舌頭,一腳踏上九尾蛇顱頂,化扇成劍,窮盡周身之力,對著那怪物的腦後狠狠戳下!
腥臭灼燙的鮮血潑滾滾濺了徐行之一頭一臉。
九尾蛇已經修煉至每一寸蛇骨,自然不懼這般小傷,然而它卻明白了徐行之此舉目的為何,瘋也似的搖擺著蛇頭,翻滾、囂叫,恨不得把一張巨口張至倒仰,將徐行之從上面掀下。
蛇身柔韌,蛇鱗膩滑,那肥碩的蛇尾拍打在山巒上,發出地動山搖的轟轟巨響。
然而徐行之蹲伏下身,動也不動,雙手緊握劍柄,用肘部壓於其上,寸寸發力,將劍鋒緩慢沿創口推入,把自己固定在了那碩大的蛇頭上。
大朵雨雲怪物一樣追隨而至,在徐行之頭頂聚攏。迅速凝結的水汽讓徐行之手心有些打滑,水霧氣息之濃重仿佛金銀也能沤爛。悶雷聲貼著徐行之耳膜滾過,猶如萬馬奮蹄,猶如錢塘狂潮。
“來啊。”徐行之燒得雙頰酡紅,笑容甚至帶有幾許醉酒後放浪形骸的癲狂意味,誰也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也許是對近在咫尺的天雷,也許是對踩在腳下的巨蟒,“……來啊。讓我瞧瞧你的能耐。”
九尾巨蛇的垂死之嘯震得他略有耳鳴,雷聲反倒聽不大清楚了。
他抬起臉來,虛茫著視線,想去找一找那些他熟悉的面孔。
諸家弟子都知曉天雷利害,紛紛退避,曲馳死死拖住青筋暴跳的周北南,周北南絕望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有點滑稽,至少徐行之之前未曾見他這般失態過。
他模糊地想,就算這次自己捱過去了,恐怕也得被周北南摁在地上打爆腦袋。
元如晝已是站也站不住了,握住身側徐平生的胳膊,默默垂淚。
九枝燈被廣府君反剪雙臂,連人帶劍摁翻在地,猶自掙扎不休。
徐行之視線模糊,隻覺他與那孩子遙隔山海,但他遠遠的悲鳴聲卻砂紙似的貼著他的心髒擦去,惹得他心尖發酸。
徐行之口唇微翕,想叫廣府君輕些,同時眼睛轉來轉去,尋找孟重光。
然而,他左尋右尋,卻始終找不到那小孩兒的蹤影。
徐行之有點說不出的遺憾。
頭頂有一片如銀的光亮徑直蓋下,徐行之起先還抱著點樂觀自在的心思,直到那貫徹身體的電光當真刀劍似的劈落在身,他才發出一聲窮盡肺腑的嘶啞痛叫。
那道雷電將他的肺腑生生洗了一遍。
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還不如讓九尾蛇一口咬成兩截來得痛快淋漓。
那九尾蛇失了道侶,便也失了倚仗,說到底不過是金丹期大圓滿也沒能修到的畜生,受了這當顱一擊,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未得發出,身體便變成一團僵硬的肉,軟綿綿地朝一邊倒去。
徐行之心知大局已定,便放心地松開了手,身體隨之往下墮去,轉眼消失在了山林間。
元嬰渡劫,要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一道狂雷不肯輕縱了徐行之去,追著他下墜的身體飛降而下。
徐行之已然意識全消,隻在還剩一線清明時,覺得腰身一緊,仿佛有千萬條柔軟的春藤密密織起網來,讓他柔軟地墮於一片溫柔鄉之中。
植物的清香氣讓他鼻腔痒絲絲的。他歪了歪頭,安心地昏迷過去。
因此他沒能看見炫白的巨雷自天際引下,在孟重光後背劈出了大火般雪亮的光弧。
天妖乃天地誕育,千年難見,不入輪回,不入六道,自然不必遵循道家所謂金丹、元嬰的種種規則。
若要硬要做一番對比,天妖剛剛誕化出人形與意識之初,便已接近元嬰之體。
孟重光這些年在體內自造了一套完整的人修經脈回路,借以掩人耳目。此時他將那回路盡數抹去,直化天妖軀殼,將整副身軀回護在徐行之身體之上,把他滴水不漏地保護起來,是以那天雷無處下落,隻能將滿腔怒焰燒到孟重光身上。
孟重光已是妖態畢露,受此雷霆一怒,身體豁然一震,雙臂下落,撐在了昏迷的徐行之臉頰兩側。劇烈的鐵鏽腥氣於他唇齒間洶湧,他的唇角沁出幾縷發暗的血絲,但他又緩緩吞咽了下去。
……不能弄髒師兄。不能。
閃電如狂亂的白綢在天際舞動,虛張聲勢,遲遲不肯再降雷霆下來,仿佛是在愚弄修道者,讓他們得以喘息,在以為災厄將消時,再毫不留情地劈頭落下一道火鏈。
孟重光趁此時機,將被藤蔓牢牢包裹著的徐行之抱起。
徐行之身長整整八尺,雖因修道戒絕了凡間飲食,但肌肉骨骼勻稱有力、有型有肉,尋常人要扶起他都要費不小的力氣,但剛剛受了一道元嬰渡劫天雷的孟重光卻能無比輕易地將徐行之打橫擁入懷中,輕松得如同擁抱一個沉睡的孩子。
徐行之身體滾燙,如燒如灼,唇畔啟張,氣流噓出的溫度極高,每一聲喘息都喘進了孟重光心裡去,搔得他心髒麻痒酸澀。
“師兄。”孟重光細聲道,“師兄,重光來了。不要怕。”
他抱著徐行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密林裡走去,細微的顛簸叫徐行之不舒服地睜開了眼睛。
孟重光陡然慌亂起來,想要將妖相收起,但徐行之燒糊塗了的腦袋隻足夠他辨認出眼前人是誰。
“重光。”徐行之的手攀上孟重光的前襟,聲音很輕,“……你剛才去哪兒了啊,我都找不著你了。”
孟重光隻覺心口劇痛,剛才天雷斬下都沒有給他這樣的體驗。
徐行之昏昏沉沉地往他胸前拍了兩掌,緩聲道:“……找著了。沒受傷就好。”
孟重光又是心酸又是高興,應道:“嗯,嗯。”
說話間,孟重光已經把徐行之帶到了他想要帶去的地方。
他將徐行之重新放下,把臉埋在徐行之頸窩,依戀又疼惜地蹭動著。
方圓十裡內凡是想活命的活物都走脫了,雙蛇為求纏綿,悄悄打下、用來棲身的蛇洞裡也早已是空無一物。
孟重光在短暫的溫存過後,妥善地將徐行之放入隻容一人進入的洞口中,拇指在徐行之滾燙的額頂上反復打轉。
——最初,最初他隻想把這個說話有趣的人留在他身邊,左右是無聊得很,多了這麼一個人作伴,他也好打發注定漫長的光陰。
他既不肯留下陪自己共遊山水,那自己便隨他去。
假如呆得煩了,他隨時走脫便是。
孟重光自認不是什麼長性的人,甚至一早同九枝燈的爭風吃醋,也是出自於小孩兒搶奪稀罕玩具的惡劣心思。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為九枝燈和徐行之的接觸而真切地感到難受和刺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