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嘆道:“怎麼跟小時候一樣?跟我抬槓不算,現在還跟天抬槓,你是槓精麼。”
周北南:“……”
徐行之自己也有點愣。
他本想再尋些好聽話安慰安慰周北南的,可嘴一張,這調侃的話就自己冒了出來。
傷感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周北南看表情有點想掐死徐行之。
但徐行之覺得這樣的周北南倒是更生動有趣些,索性繼續嘆道:“抬槓本事不小,身手倒是一般。”
周北南呸了一聲:“……待會兒我把你摁著打的時候你就不這麼想了。”
徐行之還想說些什麼,卻突覺背後寒意津增。他倏然回首,卻隻見撲面的漫漫黑塵,轉瞬間便把這坑臺邊緣的一人一鬼卷挾其中。
……是衝自己來的?
是南狸?
變化來得突然,周北南臉色遽變,為保住徐行之不落入來人手中,一聲暴喝,催動力量將徐行之頭朝下掀入深坑之中,腰間長槍隨著他一聲唿哨應聲飛出,穿雲破月似的剖出一道白光,把徐行之飄飛的衣襟斜釘在了坑壁上。
徐行之的身體隨慣性往下又滑動半截,方才止住下墜之勢。
……他嘆了一聲,周北南真是他的哥們兒,鐵的。
然而待塵煙散去,徐行之的臉色卻徹底變了。
周北南的側腹被一把凝聚著鬼氣的雁翎長刀貫穿,鮮紅的血沫粼粼在他唇角泛起光來。
“和以前一樣,虛晃一槍便能分了你的心。”南狸把刀抽了出來,任那血肉哗啦啦地從創口湧出,“……死過一次的人了,還不長點記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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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狸話說得戲謔,可幾日不見,他一雙眼睛已經熬得發了紅,唇角盡是燎泡,想必這幾日他已在不間斷的折磨中死去活來了好幾遭。
他一腳踢開周北南。
能傷鬼奴的唯有鬼兵,大片血跡在周北南身前綻開,將他的衣裳染透了。
徐行之失聲吼道:“北南!”
話音剛落,徐行之便被一股凌厲的力量攫緊抬起,將他釘在坑壁上的短槍隨之脫落而下,落入坑底,把周北南橫臥其下的屍骨打散了。
幾塊遺骨裂了開來,有一道微光在殘損的骨架間閃了幾閃,仿佛是感應到了什麼。
那柄楔入琵琶骨的鋼煉長槍發出了細碎而不可察的響聲。
“嗡——”
南狸根本不想耽擱太長的時間,他也沒有太久的時間可以耽擱。
他從掌心捧出那樽已經空了的鎖魂玉壺。
從剛才起,一大片金黃色的純淨靈力便將方圓百米之內的土地圈起,將這一帶發出的靈力波動統統與外界隔絕開來。
他顯然知道這一手很難長時間遮掩住孟重光的耳目,因此他的每一個字都透著急切:“把小道士的魂魄還我!”
徐行之額發凌亂,幾绺黑發垂下來,嗓音裡透著沉沉壓抑的怒意:“他死了。”
“是嗎?”南狸的五官扭曲了一瞬,“那就用你的命還吧。”
話音未落,南狸的指尖就已經剝開了徐行之的左前胸,鮮血立時汩汩冒出,徐行之一聲憤怒至極的咆哮,不顧疼痛,右臂折起抵住南狸前胸,左手則狠狠朝南狸的額頭按去!
南狸本想冷笑,然而下一秒他便笑不出來了。
一股精純的靈力像是一隻巨手死死掐住了他,探入他的顱腔之中,恨不得把他從中間捏爆撕裂開來!
狂暴的靈力泄洪也似的朝南狸襲來,有那麼一瞬間南狸竟然感到了真切的恐懼,就像是有人用手掌穿透他的胸腔,捧住他的心髒信手把玩一般。
他頭痛欲裂,來不及去想幾日前還形同凡人的徐行之為何會有這樣的力量,一把將他掀飛了開來。
徐行之背撞上十數尺開外的一棵枯樹,摔落在地。
他試圖再爬起身來,然而那狂湃的靈力似乎把他從裡到外的精力都掏了個幹淨,他隻撐起了半面身子就又直挺挺跪了下去,失控的靈力在他胸腔裡竄動,像是一條條肉藤翻絞著他的髒器,惹得他胸悶欲嘔。
磅礴的怒意自南狸胸腔生發開來。
……他無法想象自己剛剛是怎麼被這個摔了一下便爬不起來的人逼得心生懼意的,哪怕想一想都覺得恥辱。
南狸正欲催動靈力,讓徐行之的心髒就這樣爆裂開來,卻有一股怪異至極的悽冷旋風驟生,從深坑中如餓狼般直撲南狸而來,把他剛剛出手的靈力絞了個粉碎!
南狸愕然轉過頭去,而徐行之也竭盡全力坐了起來。
他本想坐著死總比趴著死好看些,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坐起來後會看到這樣一幕。
——周北南站了起來。
他手中鋼煉長槍與他青筋暴突的手背渾然融為一體,一身素服眨眼間已換成迎風招搖的藏藍長袍,雲肩通袖紋上金光湧動。他微微轉動長纓,銳鋒與空氣接觸擦動,發出一聲短促且尖銳的雁叫,清冽悽緊,仿佛有一道烽火正在寒刃折射出的光芒間燃燒。
而周北南站在那裡,眉心原本的淡紫色雲紋被一道細長狹窄的熊熊火紋替代,宛如一隻仇恨的眼睛在他額頭上睜了開來。
他的左手指尖一滴滴往下落著鮮血,側頸處有一片一筆一畫地用血繪成的符文。
“休想再從我身邊帶走任何人。”周北南聲調裡透著難言的森冷,“……休想。”
“……你動用了禁術咒法?!就為了救這個人的性命?!”南狸一怔過後,哈哈大笑,“一個修道之人竟如此自甘墮落!先做鬼奴,又自墮為惡鬼?可你不要忘了,我是鬼王!我是御鬼之人!不論你變成什麼樣的怪物,你都不是我的對手!”
言罷,他在掌心龍飛鳳舞地繪制了一道符咒,直擊周北南額心。
周北南卻在剎那間消失了蹤影,那道符咒落了空,將一棵二人尚且環抱不及的大樹從中擊斷成兩半。
當然,這片百米之地內的任何響動,暫時都傳不到外界去。
南狸皺眉,環伺四周。
群鬼之中,厲鬼確實最難對付,實力較普通靈體而言會幾倍暴漲。倘若周北南僅僅找回自己另一半失落的魂核,也根本無法與鬼王南狸正面對抗。因此,他自甘墮落的原因並不難想見。
“難不成你想殺掉我?”南狸頗覺可笑,“你這個廢物,你要如何近我的身?我倒要看看,你敢從哪裡出來?”
四周空餘荒野之聲,罡風烈烈,南狸甚至懷疑周北南是聽了方才的一番話,怕丟掉性命,方才已經趁機遁走了。
他不想多管周北南。他所求的唯有葉補衣的那一縷殘魂。
不管徐行之說的是否是真話,葉補衣是否已經在他體內消失,南狸都不打算讓他活下去。
……大不了將他殺死後,及時把徐行之魂魄封死在他體內,再慢慢去把葉補衣從他體內揪出來也不遲。
思及此,南狸掌心結起一枚漆黑的鬼釘,鬼釘幽幽浮動,一生二,二生四,轉眼間,十二枚漆黑的奪命星辰便朝徐行之襲來。
然而,鬼釘並無一枚傷到徐行之,而是在“叮叮當當”響過數聲之後,流星一般悉數落地。
……於徐行之身前,一道影影綽綽的高大鬼影浮現而出,橫槊替他擋下了所有攻擊。
南狸嗤笑。
……找死。
他可能失手一次,但絕不可能失手第二次。
從剛才起就被他藏於左手掌心的符咒橫推而出,電光石火間,直奔殘影!
眼看著那道殘影避無可避、脖子上冒出了一圈屬於自己的鎖鏈烙印,整隻魂魄像是被桃木釘貫穿了一般,懸在半空不再動彈,南狸唇角勾起一絲淺笑。
然而這淺笑也隻剛剛成型,便徹底死在了他的臉上。
他略有不可思議地低下頭來,看到胸口處那個拳頭大小的血洞時,他還頗不可思議地伸手去摸了摸。
在摸到一手濡湿時,他眼前已然昏花一片、分不清沾滿他手心的血是紅色還是黑色了。
之前南狸沒有任何一刻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這麼清晰過,但現在,那顆心已經離他而去,在他眼前兔子似的跳動著。
咕咚咕咚,砰咚砰咚。
——周北南穿過他的身體,堂而皇之地取走了南狸尚在跳動的心髒。
徐行之瞠目結舌地望著周北南,而周北南眉心處的火紋愈加清晰,把他雙目亦映得發出淡青色的邪異之色來。
他轉動著手腕,從四面細細觀賞著屬於南狸的心髒,輕聲道:“……你忘了嗎,我被你撕成過兩半。一半在這裡躺了十三年,另外一半居然廢物到忘記要報仇的事情。”
徐行之明白過來。
也就是說,剛才護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半魂靈,是厲鬼周北南特意分裂出來做誘餌,來吸引南狸注意力的?
南狸口裡湧出血來,喉腔裡咯咯有聲,他無力地摔倒在地,雙手撐起身體,往前緩緩爬動著。
“……那一半廢物靈魂,你若是想要就拿去吧。”厲鬼周北南低低笑了起來,“它已經屬於你了。就看你還有沒有命消受。”
南狸噴出一大口血,肘部抵在蠻荒粗粝的地面上,匍匐著往前爬去。
他的後背被已化為厲鬼的周北南一腳踏上,但南狸窮盡全力,還是拿到了他想要拿的東西。
……那盞剛剛被他失手摔掉了的、已經空了的鎖魂玉壺。
他慌亂地把玉壺攬入自己懷裡,好像是忘了裡面的魂魄已然消失的事情。
而厲鬼周北南顯然已經對南狸的心髒喪失了興趣,他把那東西敝履似的丟棄在地上,鮮紅的心滾了幾滾,沾上了草屑碎渣。
厲鬼周北南舉起長槍,朝那顆狼狽的心直扎了過去。
徐行之猛地閉上眼,但仍無可避免地聽到了血肉模糊的碎響。
“我說過,我要一槍捅碎你的心。”周北南緩緩絞動著槍尖,“……還要親手把你挫骨揚灰。我沒忘。”
南狸卻已是聽不見周北南的話了。
他把那玉壺攬在懷裡,低著嗓子喃喃著問:“小道士,摔疼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