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妖精再次和回憶裡的人無縫接合上了,這叫徐行之莫名地欣喜放松起來。
他俯下身,在他額頭的朱砂痣上親了一口。
於是孟重光乖乖躺在地上不動了。在徐行之出洞前,他還不忘提醒他:“師兄小心四周,那鬼王有可能還會去而復返的。”
……不是“有可能”,而是“定然會”。
徐行之抬手撫了一撫自己的心髒位置。
他的身體裡多了一縷屬於葉補衣的殘魂,按鬼王南狸的性格,該是無論如何都會來搶回這絲殘魂的。
可悲的是,徐行之搜遍渾身上下,都無法搜索到那殘魂身在何處。
……它有可能已經被自己本身的魂魄反噬掉了,畢竟那靈魂太過孱弱,孱弱得一如葉補衣本人。
鬼王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可那個相信著“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惡人”的年輕小弟子又做錯了什麼呢?
與此同時,徐行之非常在意鬼王在功虧一簣時說的那半句話。
“你曾被洗……”
洗?洗什麼?
鬼王的靈力與經驗均是強悍無比,本不該在志在必得時突然失敗,因此自己身上定然是發生了什麼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徐行之不難想出他想說出的後半句話是“洗魂”,然而這話實在是荒誕無稽。徐行之唯一能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洗魂”的時間點,隻有在進入蠻荒時曾被強行灌輸入原主的軀殼內。
然則,那時的體驗又與這次被洗魂的體驗全然不同。
徐行之想來想去亦想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隻好在心煩意亂間舉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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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洞外燒火的陸御九見了他急忙起身:“徐師兄。你的臉色……”
徐行之知道自己剛剛被吸過血,精氣神可能跟一條死狗差不了多少,他擺擺手不欲多講:“不妨事,剛睡醒,頭暈。如晝和阿望呢?”
“她們狩獵去了。”
徐行之又問:“周胖子呢?”
陸御九面具後的雙眸微微垂下,輕聲道:“西行一百步,南行六百步,他在那裡。”
徐行之好奇:“他一個人?”
陸御九抿唇,片刻後才斟酌好言辭:“他和他的身體在一起。”
徐行之哦了一聲,走出幾步才明白過來陸御九所指何意:“……他找到了?”
“是的,找到了。當年他就是在這附近出的事,周師姐也是。”陸御九軟聲說,“他找了三日,總算是找到了。他說他想一個人……和他的屍身待一會兒。”
衰草枯楊,西風殘照,周北南一人一槍,獨坐一處,被南狸碎為齑粉的鬼槍已修復完畢,斜插於地面上,紅纓隨風翻飛如魚龍騰躍。
徐行之還未走近,周北南便拾起一塊石頭,頭也不回地丟了來:“我想一個人靜靜,走開些。”
徐行之把石頭撿起,就勢蹲下:“我不過去,就站這兒。要是什麼時候覺得太靜了,你叫我一聲,我給你解解悶。”
周北南不語,徐行之就這麼蹲坐在地上,信手展開了隨身攜帶的折扇扇面。
瞧見上面鬥大的“當今天下舍我其誰”八個大字後,徐行之用手指沿著運筆的方向徐徐撫摸過去。金砂歷歷可數,少年意氣的筆鋒銳利無比,有股一去不回頭的爽利勁兒。
不多時,周北南伸手拍了拍自己身側,示意徐行之過去。
徐行之隨叫隨到,站起身來,跺一跺腳,邁步往前走去。
直到走近,徐行之才瞧見周北南身前有一個深約十數尺的深坑,他就坐在坑邊,雙腳垂在坑邊。
他引頸下望,隻見其間躺著一具獨臥十三年的瘦骨,右肩琵琶骨上插了一把長槍。
……徐行之認得出來,那就是在原主記憶裡周北南隨身攜帶的鋼煉長槍。
徐行之想說些什麼,周北南卻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說話。
那具蒼白的枯骨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吟,隨即骨骼上一層層生長出皮肉來。
很快,深坑底部便有了另一個“周北南”,十三年前的周北南。
十三年前,與鬼王狹路相逢的周北南,身側跟隨的五六個應天川修士均死於非命,被打落深坑,右肩琵琶骨被長槍釘穿,左臂骨骼斷成三截,雙腿也跌得骨骼扭曲,躺在坑底,猶自叫罵不止。
始作俑者鬼王南狸卻不再理會他,棄他而去。
去而復返後,南狸在坑邊蹲下,臉上帶著極溫和的笑容:“……我呢,剛才幫你看了一眼。你妹妹應該是產後血崩,流了一地的血,我去的時候已經沒氣了。……你盡可以放心,她的魂魄還未成形便被我打碎成粉,想變鬼也是變不成的。”
聽到此話,周北南幾乎是睚眦盡裂:“你……你他媽——”
“這便是你們這些偽君子落在我手裡的報應。”南狸的聲音很空靈地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兒,他指向遠方,手掌抵在耳邊,惡毒地笑道,“……聽見了嗎?你妹妹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剛剛去到她身邊時,她正在哭呢。不過我對這麼小的孩子沒有興趣,就留給你吧。你就這麼聽著她哭,好好珍惜。過不了兩日,她便再也哭不出來了。”
周北南試圖掙扎,可他肩部被楔得太緊,琵琶骨又被穿透,絲毫無法催動功力。
他不肯相信南狸的話,放聲大叫:“小弦兒!小弦兒!哥哥在這兒!你聽得見的話就回答一聲!”
南狸大笑而去。
過不多久,便有竹笙演奏的靡靡之音傳來,自近而遠,伴隨著嬰兒的哭鬧聲,漸漸消失。
周北南躺在坑底,時間無聲地流逝。
過了一日,或者是兩日,他聽不到自己外甥女的哭泣聲了。
或許那孩子是死了,或許是被什麼蠻荒中的人抱走了、殺害了,均未可知。
周北南被困在坑底,出不得,動不得,仰面看著隻有井口大小的蠻荒天空。
起初的幾日,他大罵,大叫,然而並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後來,他的嗓子啞了,被風沙侵蝕得說不出話來;再後來,有蟲子爬上他的身體,肆無忌憚地沿著他的傷口鑽入啃噬,他亦無能為力。
……他在這處不見天日的深坑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十六日光陰。
周北南充滿希望的眼神一層層蒙上灰,再一層層壓上陰翳,最後,死灰一樣的絕望把他吞噬殆盡。
周北南熱烈張揚的一生,就這樣終結在一個漆黑的蠻荒灰坑中。
在底下的“周北南”回光返照之時,徐行之清晰地聽到周北南用沙啞的嗓子瘋狂地喊出了幾個名字:“小弦兒!曲馳!!雪塵!……徐行之!行之!!!”
喊出這幾個人名後,底下躺著的“周北南”眼中最後一絲光芒也湮沒殆盡,肉體潰散,化為飛沙,躺在那裡的唯有一具蒼白的屍骨。
很快,“周北南”又回來了。
它一遍遍地、機械地重復著自己死前經歷過的一切。
周北南低頭坐在深坑邊緣,隨著自己的另一半殘魂,一遍遍觀賞著自己的死亡過程,而徐行之陪在他身側,默默無語地陪他又看了一遍。
——周北南是喪失了記憶的“暗鬼”。
——導致鬼魂變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極其慘烈,以至於神魂潰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願去回憶自己的死亡。
再觀賞一遍後,周北南竟然笑了。
“……臨死前居然喊了你的名字。”周北南說,“我那時候頭腦定然是不清醒了。”
徐行之不知該說些什麼:“……對不起。我那時候若在……”
周北南低頭,唇角掛起一絲苦笑:“十三年過去了,提這些還有什麼用。”
他低頭看著自己十三年前的容顏,自言自語:“以前讀書時,我時常不懂得一些詩詞究竟是何意,覺得那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不過,現在我倒是懂了。”
他把手指伸向晦暗的天際,拖長聲調,一字一字道:“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
念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落了下來,伸手欲拍徐行之的肩膀:“……終不似,少年遊。”
作者有話要說: 重光:小貓舌,全身舔。
第36章 報仇雪恨
……他本想搭在徐行之肩膀上的手掌從徐行之身體裡毫無阻攔地橫穿了過去。
周北南盯著自己半透明的指尖,失笑:“……對了,我已經死了。”
他把手搭在坑邊,手指收緊,有細碎的土線滑落到坑底,在那白骨的身上再覆上一層單薄的灰土。
可片刻之後,一隻手緩緩穿過他的手掌,交疊著覆蓋了上去。
周北南低頭:“……你這是幹什麼?”
徐行之把臉朝向莽莽荒原:“安慰安慰你啊,怕你一個想不開跳下去。”
周北南打了個寒顫:“滾滾滾,惡心死了。”
……但他卻並沒有將手抽回。
“這些年你一直和九枝燈在一起,看起來過得不錯,為什麼又要來蠻荒呢。”過了半晌,周北南道,“當初是我命數不好,剛被投進來就碰上了那個姓南的王八蛋。你何必又要上趕著來受罪。”
徐行之莫名想起了那個把自己劫走的風陵女弟子黃山月:“……你後悔過嗎?”
“後悔?”周北南聳肩,“我唯一後悔的是沒有護好小弦兒。那時候躺在底下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我活著作甚,不如死了清淨。”
“……沒想到,死了也不清淨。”
說著,周北南仰頭罵了一句天。
徐行之提醒:“哎,小心遭天打雷劈。”
“它聽得見嗎?”周北南仰頭揚聲問道,“……你他媽聽得見嗎?啊?”
自然是無人回應他。
周北南用手指天,道:“它聽不見。在蠻荒,根本沒有什麼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