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君比在場任何人反應都快,起立喝道:“好!”
廣府君黑著臉拉了一把清靜君的胳膊,清靜君卻不為所動,一雙慵懶的下垂眼裡泛著真切的喜色。他指著場上的徐行之對旁人驕傲道:“看,看那個,他是我徒弟。”
廣府君:“……”
徐行之踉跄兩步方站穩了身子,回首一望,曲馳已向他走來,露出了寬和的淺笑:“恭喜。”
徐行之綻開了極疏朗明快的笑容,將斷裂的魚腸劍復歸折扇模樣,當著曲馳的面,啪的一聲展了開來。
扇面其上,用古仙靈金砂留下了八字狂草“當今天下,舍我其誰”,落款是“天榜第一,風陵徐行之”。
底下的溫雪塵:“……”
周北南:“……我靠,他這麼不要臉的嗎。”
饒是曲馳,在愣了片刻後也笑得直不起腰來:“你早早便寫在上面了?就這麼志在必得?”
徐行之笑道:“若是輸給你,這五年我就不用扇子了。”
語罷,兩人默契地雙雙碰拳,又掌心交握,撞了一下肩。
徐行之剛剛松開曲馳的手,便見孟重光從破碎的擂臺邊緣繞上來,三兩下衝到他面前,用力擁緊了徐行之:“師兄,我好擔心你……”
徐行之一怔,不由失笑,拍撫著他的後背:“好了好了,師兄這不是沒事兒嗎?快下來。”
孟重光耍賴:“我不下來。”
徐行之無奈,索性把那耍賴的小孩兒一抱一扛,架在自己肩上,轉頭對曲馳笑笑,又面朝向君長們所坐的高臺,對清靜君晃了晃右腕上系著的六角鈴鐺。
這鈴鐺是清靜君當年贈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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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他親手系上時,清靜君曾說,希望你做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他雖不懂清靜君為何對他的期許如此簡單,然而既然是師父的囑託,他便定然要照做。
聽到清脆的鈴鐺聲,清靜君微微頷首,唇角勾起滿意的淺笑。
徐行之回給他一個笑容,扛著孟重光就下了臺。
廣府君眉心紋路皺得更深:“師兄,他太過狂妄招搖了,行事也……”
清靜君端起酒杯,滿飲過後,眉眼盡帶笑意,道:“這樣不好嗎?我喜歡他這個樣子。”
廣府君:“……”
而眼見徐行之扛抱著孟重光下臺,底下議論聲頓起。
“……這是誰?”
“你不認得?就是風陵山那個漂亮的廢物,自從結過丹後就半點進益都沒了,用什麼天材地寶也養不出來的那個。可徐師兄偏生愛寵著他。”
“就是他呀?我怎麼瞧著他與徐師兄……”
“噓,噓。少議徐師兄的事情。……不過徐師兄若是真和那廢物好了,可不知要有多少女弟子要傷心了。”
一旁九枝燈注目良久,再難忍受這樣的議論聲聲,旋身扶劍離去。
很快,傍晚時分,孟重光被徐行之抱下臺的話題便被另一件更具衝擊力的事情取代了。
——賽前呼聲最高的新秀、應天川的程頂,在下午的賽事中,被風陵山的九枝燈十數招便掀下了臺去,肋骨斷了兩根,接下來的比賽是萬萬參與不得了。
或許是和徐行之走得近了,氣運相近,下一輪的九枝燈又對上了周弦。
徐行之日日與九枝燈切磋,曉得九枝燈近來戰意極盛,狀態正好,便懷揣著極大的希望,早早在場邊尋了個隱蔽位置圍觀。
周弦之前並未與九枝燈交戰過,但對於能輕易戰勝程頂的人,她不會掉以輕心。
她相當耐心,然而九枝燈卻比她更加耐心,一招一式缜密細膩宛如流水,且越戰越猛,劍勢落如驟雨,潑面而來。
周弦被他一套凌厲兇猛的疾速搶攻打得隻顧防御,手腕上筋脈均被震麻,眼看隻消最後一擊便能將她手中短槍擊落,九枝燈的身側卻不慎露了個破綻出來。
周弦本就心細如發,小小的破綻於她而言都是翻盤的契機,她順利抓住了這點漏洞,一擊得手,將九枝燈挑下了擂臺。
徐行之見此情狀,面色一陰,快步走向臺下的九枝燈。
自地上爬起時,九枝燈恰好撞上了徐行之審視的目光。
九枝燈並未想到徐行之會來看自己的比賽,看見他時神情便緊張了起來:“……師兄,抱歉。”
“你該同誰說抱歉,你心裡清楚。”徐行之直接道,“最後為什麼會露破綻?”
九枝燈低下頭去:“是我大意了。”
徐行之一記暴慄敲上了他的腦袋。
以往徐行之也常敲九枝燈,下手雖重,卻不會疼,然而這回九枝燈被敲得頭蓋骨都麻了,疼得他臉發了白:“……你大意?我與你交手那麼多回,你故意賣給小弦兒破綻,當我看不出來嗎?”
九枝燈驚慌抬頭:“師兄,我……”
徐行之滿懷期待而來,誰料會看到九枝燈放水落敗,他哪裡還願意再聽九枝燈的解釋,氣到拂袖而去。
他心情抑鬱,搖著折扇晃來晃去,信步來到了一處白沙海灣。
現如今已是秋末,寒風凜冽,但仍有不少血氣方剛的年輕弟子下水打鬧玩耍。四門的中下級弟子均匯聚於此,等級較高的弟子凫水遊泳,而幾個下級弟子便留在岸上看守衣物。
見了徐行之,在岸上的幾位弟子紛紛起立向他致意,倒是水裡的幾個風陵山弟子與他熟稔,熱情地邀請他道:“徐師兄,一道來遊啊。”
徐行之裹了裹外袍,笑著拒絕:“不用了。”
有個弟子嘀咕道:“師兄往日最愛與我們凫水,怎得這幾年都不玩了?”
徐行之撿了塊石頭丟了下去:“就你話多。”
他故意扔歪了,底下的弟子也都了解他的為人,曉得他不是真的生氣,就都嘻嘻哈哈地散開,各自玩耍去了。
徐行之四顧之下,發現等候在岸上的人裡有那日帶他去戒律殿的葉補衣,便揚手同他打了招呼。
葉補衣興奮得兩腮紅紅:“徐師兄,您還記得我?”
徐行之樂了:“我是比你年歲大些,可也不至於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葉補衣正臉紅間,旁邊又有幾個應天川的下級弟子壯著膽子湊了過來,試探著向他打聽道:“……徐師兄,那個九枝燈真的是您教養長大的嗎?”
徐行之一頓,反問道:“他怎麼了?”
那提問的弟子頗有不平:“他一個非道之人,憑什麼能進天榜之比呢?”
另一個應天川弟子附和道:“他下手毫無分寸,將程頂打傷,可不就是為了報復嗎?非我道中人,果真是……”
“程頂是太過冒進,才自食惡果的。”徐行之在聽到更難聽的話前便打斷了那人的話,“你們若是看過那場比賽便知,九枝燈他最後一招並無傷程頂的打算,是程頂打算硬攻時失手,才傷重至此。再說,是誰教你們非道之人就定然是惡徒的?”
各家下級弟子面面相覷。
那容易害羞的小弟子葉補衣鼓著勇氣附和說:“我覺得也是……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惡人的呀。”
徐行之清了清喉嚨,平聲道:“要我說,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好,也沒有誰比誰低劣。……魔道與鬼道,常以他人為媒介修煉,自然要快上幾分,但因為東西太容易得到,反倒會失去本心;仙道以己行修己心,慢是慢了些,但不容易走偏,是最容易心安理得的活法。”
“然而,隻要不肆意為禍,專心修持己身,那麼三道之異也隻存於偏見之中。你們可明白?”
包括葉補衣在內的各家弟子均是似懂非懂。
徐行之摸摸葉補衣的腦袋,轉身離開海灣,在走到無人處後方揚聲道:“……你可明白?”
九枝燈從一旁的樹後閃出,眉眼低垂:“師兄,我……”
徐行之背身對著九枝燈,嘆了一聲:“你是覺得你要是贏了周弦,會被人議論身份吧。何必在意這些?贏就是贏,輸就是輸,瞻前顧後,有什麼意思?”
“……不是。”九枝燈忍得臉頰煞白,“不是這樣的。”
徐行之回身,難得嚴厲地質問:“那為何要詐輸?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能夠取勝,我會比我自己得天榜之首還要高興?”
九枝燈雙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許久過後,才輕聲道:“師兄用靈石押我能得天榜第四,可是這樣?”
徐行之渾身一僵,目光一分分變得不可置信起來。
九枝燈不敢看徐行之,一字字輕聲道:“……因此我隻想得第四。……我不想讓師兄輸,我……”
話音未落,九枝燈便猛然被攬入一個微冷的懷抱,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粗暴地沒入他的短發間,把他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你這個傻子。”徐行之低聲道,“我若要知道你的心思,就該押你做天榜第一。”
九枝燈被抱得渾身發軟了好一會兒,才將僵硬地懸在徐行之後背的雙手收緊,把徐行之死死扣進自己懷抱中,貼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我隻要看著師兄就好了……”
……他隻要看著師兄光芒萬丈就好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
九枝燈失態地不斷發力,徐行之被他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能活動的右手往他胸口輕推了一記:“好了好了,輕些……”
這一推,把九枝燈瞬間推遠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把徐行之自己也推向了一片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他從一個溫暖的懷抱跌進了另一個同樣溫暖的懷抱。
費力地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蠻荒昏茫的天空,以及天空邊緣那一輪似月非月的光源。
……又回來了嗎?
耳畔響起了曲馳欣喜又溫柔的聲音:“行之,你總算醒了。”
他滿眼天真地指揮在山洞口燒火的陸御九道:“小陸,他醒了,拿些水來。”
徐行之扶著額頭緩緩爬起身來,看向曲馳。
夢境裡,或者說原主記憶裡那個意氣風發卻又溫和謙恭的曲馳,與眼前隻有五歲孩子心智的曲馳影像一度重疊,又分離了開來。
……所以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