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你給我等著,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绺頭發,笑嘻嘻地衝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惡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後,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麼,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隻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隻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御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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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御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面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裡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御九別開口。
陸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麼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發帶,和孟重光發上系著的發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幹幹淨淨,瑩白如玉,哪怕隻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裡,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裡年紀最小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雲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隻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裡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麼女人在你眼裡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於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幹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裡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麼門徒絡繹、小鬼遍地的盛景,隻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蠻荒十數載,竟然沒有培植自己的屬下,這著實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來,這裡不像是什麼龍潭虎穴,倒更像是一處安闲自在的天然居,隻供孟重光及他的幾個好友居住。
不過,從昨天來騷擾他們的那撥蠻荒之人來看,他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特別清淨。
孟重光不曉得去了哪裡,周北南還種在地裡,旁邊陪著陸御九,周望也不見蹤影,就連陸御九昨日操縱的那幾個鬼奴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真正做到了連個鬼影兒都不見。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園的公子似的繞塔晃悠了一圈,頗覺無聊。
真煩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過一圈,徐行之挑了塊幹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聲道:“……出來吧。”
徐行之清楚,從他出塔後,就一直有一個人跟在他後頭。
不過那人跟蹤起來倒很君子,不言不語,不遠不近,還挺耐心。
被戳穿後,有一人從塔後轉出。
徐行之咦了一聲。
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個生面孔,還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他身著朱衣缊袍,洗得已經發了白,但勝在幹淨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塵,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標致,仿佛天然就是為了“溫潤如玉”四字而生的。
來人走到徐行之身側,眼眉微彎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細思,把自己書中所寫之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大致確定了他的身份,眉頭微皺。
他拍了拍自己身側,示意來人坐下,來人就坐了下來,坐相規規矩矩,視線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覺得自己的儀態跟他一比,和一灘爛泥也沒什麼兩樣。
不過他當然也沒打算改邪歸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從孟重光嘴裡聽到的人名,試著給他對號入座:“曲馳?”
顯然,徐行之運氣不錯,一猜即中。
來人溫文和煦地衝他一笑:“……嗯。”
徐行之嘆息一聲。
……還真是他。
曲馳斯斯文文,說話語氣也非常溫和,像是從清凌凌的溪水裡濾過一樣:“……重光叫我跟著你,護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麼花腔來:“多謝。”
曲馳好心提點道:“你這樣的坐姿於禮不合。”
徐行之繼續心安理得地癱著:“這樣舒服。”
他話說得輕松,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曲馳身上。
曲馳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麼。他在自己衣兜裡摸了兩下,禮貌地邀請道:“……請你吃糖。”
說著,他對著徐行之張開拳心。
那裡面躺著兩塊用彩色琉璃紙包裹的東西。
徐行之拿過一塊來,把琉璃紙展開,發現裡面躺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小石子。
曲馳極力推薦:“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兩下,問道:“……這是糖嗎?”
曲馳點頭,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這是阿望給我找來的,她說這個就叫糖。”
徐行之將那顆小石子把玩一番,發現石頭洗得非常幹淨。
他又跟曲馳確認了一遍:“……你吃糖不會咽吧?”
曲馳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讓我咽,他們說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沒錯,吃糖是不能咽。”
他沒再猶豫,很自然地將小石子丟進自己嘴裡,衝曲馳一樂。
曲馳也把剩下的那顆小石子含在嘴裡,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個成年人,卻像極了一名稚童。
石頭自然是一點滋味都沒有,但徐行之卻假裝吃得津津有味。
說起來,徐行之對這個曲馳的觀感,的的確確與所有人都不同。
見到周北南的時候,由於他急於幹死自己,徐行之沒有對他太過強烈的感情波動。
見到孟重光的時候,由於滿腦子都惦記著那位所謂的“世界之識”交予他的殺反派任務,他太過緊張,也來不及對他產生更多的想法。
但見到曲馳,徐行之的心緒就沒那麼安定了。
因為曲馳是書中唯一一個被徐行之設定了前史的人。
結合原主稀薄的記憶,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陽峰的大師兄,遭魔道所襲,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換句話說,曲馳現在的心智頂多隻有五、六歲,甚至連糖果和石頭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為心智殘缺,才會幫助孟重光盜竊神器,從而墮落蠻荒的吧。
看到曲馳,徐行之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他寫一個積極有趣的故事,或許眼前這群人就會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這個巨大的監獄裡,發瘋的發瘋,偏執的偏執,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亂想時,剛剛和他分糖吃的曲馳神情陡然一變,將手中拂塵一搖,橫護在徐行之身側。
徐行之還未反應過來,就有數柄梅花刀片自右側流火也似的奔襲而來,如疾雨般擊打在曲馳的拂塵上,錚然有聲。
曲馳手腕翻飛,動作灑脫地一纏,一拉,一抖,便用拂塵將偷襲的刀片盡數射回了來處。
霎那間林內傳來了數聲慘叫,聽聲音應該是被他們自己剛剛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