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向來對生得美的事物沒有抵抗力,更何況是眼前這麼一張我見猶憐的臉。
有那麼片刻,徐行之甚至覺得有一股父愛自胸中油然而生,擋都擋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沒那麼叫人傷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氣,同他討價還價:“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裡,那還不如坐監。”
雖然蠻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監牢,可至少它足夠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願道:“……那師兄便在白天時出去走走,但千萬不要離開塔,等晚上的時候再回來……”
盡管並沒有好多少,但現如今能得一點好處就是一點,徐行之不嫌棄。
在他點頭應允時,孟重光總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橫抱了起來。
徐行之驚愕,由於身子失衡,隻能本能環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別真誠地答道:“師兄,已經到晚上了。”
徐行之從窗棂花格裡看出去,隻覺外頭天色和剛才並無區別。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蠻荒裡日夜不分。但現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請求道:“師兄,讓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對也沒用,話若是說重了點兒,說不準還能看到一個淚光盈盈、仿佛誰給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閉,滾到了床鋪最裡頭去,給孟重光騰出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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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重光歡歡喜喜地爬上床,扯過被子,先細心地給徐行之蓋好,自己隻佔了床外側的一小塊地方,蓋了一小塊被子角,才安心睡了過去。
徐行之卻睡不著,輾轉許久,最終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幾度翻湧後,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綁住自己的金鏈,制止它發出窸窣的碎響,左手則從腰間徐徐抽出匕首。
他將刀尖向下,對準了孟重光的額心。
……隻需一刀下去,就能解決一切。
他能走出這個見鬼的蠻荒,能回到有父親和妹妹的家中,隻要從此再不提筆來書寫這個故事,就能和這個世界永久訣別。
然而,徐行之卻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說,這裡該是自己親手締造的虛假世界,但僅僅在這裡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產生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實在感。
這些人物不再是紙片上構築的假人,他們有血有肉,會動會笑,會嗔會怒,會惡作劇也會溫情脈脈。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來是隻養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著自己的時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時候,包括現在,都有著溫熱可感的體溫。
對徐行之而言,或許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但筆下的角色活過來的感覺太過微妙,徐行之無法說服,他要殺的僅僅是一個書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輕笑一聲,收起匕首,閉眼躺好。
……他並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師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沒有經歷過,因此,他很難對孟重光產生真心實意的仇恨。
相反,他對孟重光還很有那麼一點感情。
孟重光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夢裡走到他的紙上,又來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來殺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開心結、酣然入睡後,孟重光卻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虛空的某一處。
那裡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剛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無聲坐起身來,注視著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終,他用手指輕撫過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師兄,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你究竟去哪裡了?”
稍後,他露出恍然之態,微微笑著,自言自語:“……啊,我猜到了。師兄是和九枝燈在一起,對嗎?”
“我身在蠻荒,而你在現世,同他日日廝守。師兄是聽了他的讒言,要來殺我,是這樣的嗎?”
說著,孟重光抬起手來,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綿長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環來回,隻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輕松掐斷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這個動作多久,孟重光還是松開了手,神情復雜,喁喁低語,道:“……師兄,我知道,你總會回心轉意的。沒關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說話間,室內蕩開一股植物的淺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克制,留給徐行之更多空間。
他密密地纏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溫熱的軀體,又貼在他耳邊,用氣聲徐徐道:“謝謝你今天不殺我。可是,師兄,你要受到一點點的懲罰才好……”
放棄刺殺的徐行之入睡極快,轉瞬間已入了夢鄉,可不知怎的,他身體漸漸燒了起來,熱得發燙,四肢癱軟,渾身發麻,竟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睡夢裡,似乎有藤蔓一類的異物沿著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條斯理地扯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分開,顧盼盤繞,極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著,還時常埋下頭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掙扎,但手腳均疲軟發酥,仿佛有層層的卷積雲野蠻又溫柔地把他卷裹起來,飄到半空中去。
他急於想從這個怪夢裡掙脫,卻怎麼都不得其法,好容易驚醒過來,便是唇焦口敝,頭暈腦脹。他掙起身來,要去飲水,誰料雙腳一挨著地面,便覺大腿根處一陣酥軟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驚醒了,快速下床,從後頭摟住了徐行之:“師兄,怎麼了?”
徐行之此時身體敏感,壓根受不得碰觸,被這麼一摸,差點沒控制住一腳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緩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事兒,做了個噩夢。給我倒杯水罷。”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這時候的自己臉頰潮紅,淚痣鮮明,有一種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聽話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說不出的高興勁兒,狗尾巴一搖一搖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來,靠在床頭,覺得這個樣子的孟重光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蠻荒一角,有山巒一處,名號“封山”,黃沙遍天,霜風悽緊,山間石窟裡亮著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隨時會被烈風撲滅。
石窟中。
一個身裹獸皮、面皮青黃的上位者身體前傾,滿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當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離時我看得真真兒的,站在孟重光身邊的,的的確確是風陵山清靜君首徒,徐行之!當年,天榜比試那一日,我曾與他有一面之緣,記得清清楚楚。”
那獸皮人喜形於色,撫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們出蠻荒便有望了!”
底下頓時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獸皮人按捺下喜悅:“我問你們,風陵山之主現在是誰?”
提起那人,底下諸人無不切齒痛恨,有一個聲音不甘不願地回答道:“是九枝燈。”
獸皮人答:“對了,隻要我們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燈做交易,他定然會放我們出去!”
有人提出異議:“那九枝燈喪心病狂,一心想置我們於死地,怎麼會因為一個徐行之……”
“怎麼不會?”獸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燈和那孟重光一樣,都是徐行之親自撫育長大的。誰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斷袖之風,他帶出來的好師弟,個個病入膏肓。九枝燈與他的情誼更是非比尋常,若是把他的師兄抓來,就等於捏住了他的命脈!”
他越說越興奮,神情間盡顯狂熱:“當了這麼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夠了!隻要把徐行之抓來,我們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斷了獸皮人的興奮自語:“徐行之現在突然出現在蠻荒,你不覺得太過蹊蹺嗎?這十數年間,唯一掌控著蠻荒鎖匙的人就是九枝燈,他是如何進來的?”
她玩弄著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帶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間沒能伺候好九枝燈?亦或是九枝燈派他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做?譬如,殺掉他那個好師弟孟重光?畢竟孟重光現在在這蠻荒裡可是說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謀劃,想衝出蠻荒,九枝燈也會頭疼的吧?……倘若是這兩種可能,你把徐行之捉來也於事無補,反倒會弄巧成拙哦。”
獸皮人語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現出了沮喪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當年動手弑師,天下誰人不知,此等敗類,什麼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女子恨鐵不成鋼地嘖嘖兩聲,邁步走近獸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緊貼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誰說徐行之沒有用處了?”
獸皮人:“……怎麼說?”
女人逗弄著獸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燈遠在蠻荒之外,可是……你難道不想轄制孟重光嗎?不想把被他奪走的蠻荒之主的位置搶奪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重光:我有特殊的腦交技巧。
師兄:……滾。
重光:汪!
第6章 偷梁換柱
一夜過去,徐行之恢復了些元氣,雖說下地時膝蓋仍有些發抖,但好歹能站穩了。
他腕上的金鏈已經隨著孟重光一道消失無蹤,奇的是被綁住的地方半分紅痕也沒留下,活動起來也沒有太強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發現浴桶裡放滿了熱水,還在騰騰冒熱氣。
他也不客氣,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稍加梳洗整理後,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隻剩一個頭露在地面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於無法調開視線,隻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關切備至道:“這是怎麼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御九乖巧地對徐行之說:“他因為昨天戲耍師兄,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