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肉,涼得讓我心驚。
「你我成親十餘年,朕可曾苛待過你?」
「未曾。」
父兄離世後,是齊昭一肩擋下了外界的風雨。
我話音剛落,齊昭就松開了鉗制住我下巴的那隻手。
我隱約可瞧見他眼底的一絲光,隻是我實在分不清,那是淚花,還是鴻寧殿裏的燭光。
「當年父皇與母後離心,父皇偏寵齊曄,嫌我守舊,母後母族式微,隻有舅舅能幫扶朕一二,莊將軍戰死沙場,朕在朝堂之上屢屢被打壓,朕當初要是不爭,那在父皇駕崩後,這皇城中的第一道喪鐘,就會是為朕而敲!這些事……你難道都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自莊府落敗後,齊昭在朝堂之上舉步維艱,那時我與齊昭情意繾綣,他也正是意氣風發絕不肯認輸的年紀,他不願退讓,執意保全了我太子正妃的位置,我無以為報,隻能在東宮處處謹慎,替他打點好瑣事。
後來齊昭步步為營,得孟太傅青眼,借孟氏之力得以與齊曄相抗。
而我與齊昭那段人人艷羨的年少之情,也在京都權力傾軋與時間磋磨下日漸平淡。
再後來,他遇見了孟丹卿,一個出身孟氏,將齊昭再次照亮的人,所以我情願孟丹卿成為皇後,情願自己退居築蘭宮。
那時我以為,這是成全了我們三個人的體面,卻沒想到會一步步,變成如今的模樣。
「臣妾知道,若沒有皇上當年的種種籌謀,如今的我,就會是第二個沈如霜,所以臣妾從未恨過皇上。」
我忽覺自己眼底有淚,漸漸模糊了視線。
「臣妾隻是怨,怨世事紛擾,再濃烈的情意也會變得淡薄,怨命運弄人,誰也沒被放過,怨自己無用,所珍視之人,一個也留不住,更怨自己心非木石,縱然事事都能理解,卻總還是會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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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珍重之人,相繼離去,活著的人,也早已離心。
我沒資格恨誰,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明明大家都在命運洪流中掙扎,都在奮力過好自己的日子,但偏偏,就是走成了這樣不堪的模樣。
我說:「阿昭,我們許下的攜手白首之約,無法踐諾了。」
從莊氏傾頹的那一刻開始,我與齊昭,就再不復當初了。
幸好,幸好那年南苑杏花紛揚,落在烏發之上,且作白頭。
所有的真相就這樣赤裸地攤開,讓人無處遁逃。
嚴知肅仍舊是不肯放過我,甚至再次進殿時也還在懇求齊昭,要將我下獄。
真是好一片忠君之心,隻是齊昭累了,我也累了。
齊昭背對著我與嚴知肅,踉踉蹌蹌地走向了內殿。
在嚴知肅不依不饒地請旨聲中,齊昭疲累道:
「容貴妃私審死囚,擅調禁衛,著降為容妃,禁足築蘭宮,非詔不得出。」
語罷,齊昭便不再聽嚴知肅的勸告,不回頭地走進了內殿。
那年早春,我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撞進了齊昭懷中,如今深秋,齊昭一人踏進了那片陰影。
我望著齊昭的背影,挺直了脊背,又朝他離去的方向叩首行禮,我埋著頭,聽見自己說:
「臣妾,謝皇上隆恩。」
19.
來時晚霞如錦,去時星鬥漫天。
我先嚴知肅一步跨出了鴻寧殿,殿外早已掌起了燈,燈籠被風一吹,便輕輕晃動了起來。
「娘娘好本事,多年前能讓皇上執意留您做太子妃,多年後還能得皇上聖寵,隻是降了位分,不知娘娘日後還會有什麼手段,引得皇上解了娘娘的禁足?」
夜裏風涼,我扭頭看向了身旁這個年近五十,為了齊昭費盡心血的老臣。
「嚴大人多慮了。」一語必,我收回目光,踏下了鴻寧殿的石階。
關於我被禁足的旨意,在我回到築蘭宮前就傳遍了後宮。
等我進了築蘭宮,宮門就緊緊閉合上了,外面中秋合樂的氣氛,襯得築蘭宮內甚是冷清。
我屏退了殿內眾人,拿起了念珠,想要繼續誦經,可我又突然想起方其安留下的那些東西,便又去將那個小木箱取了出來。
木箱上了鎖,但是不大穩當,我隻是輕輕一撥,鎖就掉了。
我打開箱蓋,映入眼簾的是數十個木人。
小巧的木人被打磨得極好,就連木人衣服上的褶皺也被精雕細刻過,在昏黃的燭光下,木人的身上也被鍍上了一層暖色光暈。
我拿起其中一個木人,隻看了一眼,就想起在去華隱寺之前,我曾打趣方其安,問他若有了心上人,他要送些什麼東西。
方其安說,除了脂粉首飾,他也隻能送些自己刻的木人了。
方其安還說,他不願耽誤了別人。
如今我看到他刻的木人了,一個一個,被他小心細致地放在這個小木箱子裏。
這些木人,刻的是我啊。
我扶著花架子,抱著小木箱,感受著胸腔中越來越大的酸楚,緩緩蹲了下去。
箱子裏的木人隨著我的動作,發出了碰撞在一起的細微聲響。
「方其安……」我低頭看著懷中的木人,那些木人或笑或靜,踏過了春夏秋冬:「方其安,值得嗎……」
吃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要熬出頭了,卻為我丟了性命,成了一捧灰燼,方其安,值得嗎?
若是當初我去了封後大典,我沒有調你進築蘭宮內殿伺候,如今的你是不是還揣著對自己親姐姐的念想,好好活在這世上。
我靠在花架上,突然咳嗆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方其安離開了這麼久,我終於為他哭了一場,哭聲擠滿了整個房間,又倒流進了我的心底。
哭得累了,我就沉沉睡了過去。
以往從未夢見過的故人在這一夜也紛紛入夢,我在夢中挽著青蘊的胳膊,對那些鮮活的面龐說,日後要歲歲常相見,年年不離分。
夢裏那般熱鬧,醒來隻有冷清。
在替方其安誦經的第十三日,我將那些木人都取了出來,親手歸置在了架子上,其間還夾雜了一個當初方其安送我的,刻的是我兄長的木人。
替方其安誦經的第十四日,我鋪開畫卷,將故人的容顏一一畫了下來,從午間畫到深夜,才悉數畫好。
替方其安誦經的最後一日,我照舊上了三炷香,火星在香灰中若隱若現,我看了許久,直到香燃完,我才走出了殿門。
築蘭宮的宮女被裁減了一半,如今留下的都是些生面孔,我不想說話,她們也不敢湊上前來。
我在廊下吹了許久的風,最後隨手召來了一個宮女,告訴她今日的晚膳要安排得豐盛一些。
她弓著腰,道了聲是,又乖巧退下了。
我雖被禁足,卻沒被薄待,晚間的膳食送來後,倒也扎扎實實地擺了一桌子。
夜裏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月亮,今兒是八月十四,月亮已經圓了。
若中秋是大團圓,今日就算是小團圓吧。
我告訴眾人都不必留下伺候,等人走光了,我便關上了房門,坐到了桌邊。
桌上被我擺上了許多個空碗和許多雙筷子,我吃一口,就往那些碗裏各夾一筷子菜,等到那些碗都堆滿了菜,我也就吃飽了。
因為喝了半壺酒,我總覺得腳下輕飄飄的,站起來的時候還差點崴了腳。
我飄忽著腳步,去栓死了門窗,又取了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一路點燃了屋內的帷幔,書卷,畫冊和床榻。
火光由小變大,映紅了我的臉。
蠟燭被我扔在地上,我也仰面倒了下去。
火舌漸漸上升,像巨蛇的舌信子一樣舔舐著房內的物件,木頭被點燃,接連響起劈啪的聲音。
我應是醉了,不覺得難受,隻覺得解脫,甚至還笑了兩聲。
屋內的火光越來越旺,引燃了我的衣擺,我的眼睛也不大睜得開了,呼吸也困難了起來。
白煙在我眼前彌漫,外面也漸漸響起了呼救的聲音,有人在救火,有人在撞門,有人在哭號。
不過都不重要了,明日就是中秋,眾人都團圓,我也該團圓。
齊昭不會再為難,嚴知肅不必再憂慮,我也解脫了。
這把火會將我燒個幹凈,最好把我變成一捧灰,風一吹便散了,這座皇宮,這座京都,都再也困不住我了。
我抬起手,白煙在我指間飄搖,像是故人翩躚的衣擺蹭過我的手掌,此生種種,皆從眼前劃過。
我的胳膊無力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在這座困囿了我數年的巍峨宮殿中,我終於閉上了眼睛。
我這一生乏善可陳,唯有死前的這把火,讓我轟烈上了幾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