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鴻寧殿那邊的消息與給方其安念經,已然成了我人生中最後的支柱。
我就這樣一連看了五日的落雨,也一連念了五日的佛經,最後在雨停風止的那日,等來了鴻寧殿的內侍。
內侍步履匆匆,喘著粗氣跑來告訴我,說齊昭醒了。
17.
齊昭轉危為安,我應是高興的,可我笑不出來,隻覺得自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打發走了來通傳的內侍後,我就又跪回了佛龕前繼續閉目誦經。
齊昭醒後,壓在整座皇宮上的陰雲仿佛都消散了,一連好幾日的雨不但沖走了旱災,還帶回了他這個皇帝。
太醫說齊昭恢復得極好,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隻需靜養就是。
鴻寧殿依舊守備森嚴,齊昭醒過來以後,沒有傳召過任何一個妃嬪,也免了眾人的請安,倒真是應了太醫叮囑的「靜養」二字。
自那日沈如霜死後,我的心裏就留下了一團疑雲,起初我憋了一口氣,想著齊昭醒過來以後,我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可念了這幾日的佛經,我突然靜了許多。
我實在不知自己該如何在面對齊昭時,將那些疑問問出口。
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齊昭給我的,他是我的夫君,是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我沒有資格質問他什麼。
聽說齊昭醒後,華隱寺火藥案就被移交給了嚴知肅,生擒的那幾名刺客被用盡酷刑後什麼也沒說,死前也沒吐出一個字來,使得查案的線索又斷了。
在我替方其安誦經的第九日,宮裏突然熱鬧了起來,因著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加之齊昭大病初愈,所以特意吩咐了,說今年的中秋要在攬月臺大辦一場合宮夜宴。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中秋夜宴那天正好是我替方其安誦完經的後一天。
在替方其安誦經的十日,突然有人送來了一個大木箱子,放在了築蘭宮的宮門口。
送東西來的人說這是方其安的遺物,方其安從前是我宮中的內侍總管,我又極為信重他,他的東西旁人不敢隨意處置,所以特意整理在了一起,想來問問我如何處置這些東西。
Advertisement
想來是因為前些日子宮裏人人自危,如今齊昭醒了,他們才敢來問我。
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將念珠放在了桌案上,讓人將那大木箱子送了進來。
這箱子裏的,便是方其留在這世上的最後的東西了。
這箱子隻是看起來大,裏面的東西卻沒有多少,幾套衣物,幾件我送給他的玉器,還有一個兩尺長的小木箱,就是全部了。
裏面的東西碼得整整齊齊,我看見這些物件,就總覺得方其安還在我身邊似的。
我彎下腰,取出了那個小木箱,本想看看裏面放了些什麼東西,可箱子還沒打開,就有人通傳,說齊昭要召見我,就在鴻寧殿。
我望了一眼外面,現在正逢夕陽西下,天際的晚霞好似鋪陳了千裏,壯麗得讓人挪不開眼。
我收回了目光,將手中的小木箱放回原處後,就跟著來通傳的人一同去了鴻寧殿。
我本以為齊昭應還在床榻之上養傷,卻不想我到的時候,他正坐在高位之上。
我跨進鴻寧殿的殿門,一眼就看見了臉頰瘦削得凹了進去的齊昭。
多日未見,如今那身威嚴的帝王常服套在他身上,竟顯得尤為空蕩,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折。
雖然殿內已經掌了燈,可我與齊昭對望時,還是覺著他眸色沉沉,像是浸了墨。
殿內除了齊昭,便隻剩下一個國舅爺嚴知肅了。
自我進門開始,嚴知肅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我,我跪下請安時,還不等齊昭說話,他就搶先開口,請齊昭治我的罪。
鴻寧殿中磚石的寒氣透過布料鉆進我的膝蓋中,我錯愕抬頭,看向一臉肅然的嚴知肅,聽他對著齊昭言之鑿鑿地痛陳我的罪狀。
是我在齊昭病重時調侍衛包圍鴻寧殿,不許其他後妃靠近。
是我在華隱寺中與一尼姑過從親密,而那尼姑與火藥息息相關。
是我在後宮私審囚犯幹涉政事,此囚犯正是華隱寺中的尼姑,見了我後,囚犯觸地身亡,使此案死無對證。
樁樁件件,言下之意無非是華隱寺火藥案,與我脫不了幹係。
嚴知肅說話擲地有聲,一個字一個字,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坑,等他說完,我才全然反應過來,自嘲地笑了一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垂眸盯著磚縫,冷聲道。
「容貴妃說微臣所言是欲加之罪,那敢問容貴妃,為何要私審囚犯?容貴妃與囚犯在殿中密談近半個時辰,為何容貴妃離開後她就自盡身亡,這半個時辰中容貴妃又審出了什麼?」
因為她是沈如霜,審出來的是當初齊昭曾篡改詔書,可這些話無論是真是假,我都不能當著嚴知肅的面說出來。
我的沉默,換來了嚴知肅的冷笑,可不等他繼續逼問我,齊昭就開了口,讓他先退出殿內。
齊昭的聲音還有些嘶啞,透著一股子虛弱。
「皇上……」嚴知肅並不打算就此放過我,反而沉聲說道:「臣請奏,將容貴妃押入大牢,嚴加審問。」
進了大牢,就是落在了嚴知肅的掌心,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舅舅是要逼朕對自己的發妻用刑嗎?」
天子之怒,縱是沒有厲聲疾呼,隻是皺眉反問,也還是讓咄咄逼人如嚴知肅,登時止了聲,緩步退出了鴻寧殿。
離開前,嚴知肅冷冷掃了我一眼,我與他目光相接時,總覺得他像在看一具屍體。
殿外的晚霞已經漸漸淡了下去,殿內的燭火越發明亮了起來。
在我的身後,殿門緩緩合上,我仍然跪在原處,在滿殿寂靜中,我聽見齊昭說:
「朕知道,你無意趁機爭權。」
「皇上既知道,又何必召臣妾前來。」
「舅舅今日上了密折,說你私審了火藥案的主犯。」
明明刺客都已經死光了,沈如霜的身份也無人知曉,嚴知肅怎麼知道我審的是主犯,除非……除非刺客死前已經招供了,是嚴知肅對外隱瞞了真相。
甚至於,嚴知肅也清楚當年皇子黨爭,詔書真假之事。
若是如此,就也說得通了。
嚴知肅查出了真相,知道了沈如霜的身份,為了不將當年舊事翻出來,嚴知肅處死了刺客,對外稱此案為懸案,又寫了密折,將真相告訴了齊昭。
因為我曾提審沈如霜,與她獨處良久,而我與沈如霜情誼甚篤,嚴知肅便疑心沈如霜已將當年詔書一事告知於我。
與他而言,現在唯一的疑點,就是沈如霜到底和我說了什麼了。
所以嚴知肅特意羅列出那些罪狀,想要將我押入大牢,好好審問我,隻是齊昭攔下了他。
齊昭要所有人都退下,要親自審問我,要我說實話。
如今我跪在鴻寧殿中,聽穩坐明堂的齊昭問我,知不知道我提審的那人是誰。
我仰頭看著面容憔悴,還強撐著帝王氣度的齊昭,突然想起沈如霜同我說過的那句,我不該見她。
那天我渾渾噩噩的,不明白她的話,如今我明白了。
隻要她的身份被查清,隻要我見了她,無論她有沒有告訴我那些舊事,都不重要了。
疑心一旦被種下,就會成為頸側利刃,隨時可以要了我的命。
既已生了疑,就不必彼此抓著那層粉飾太平的布了。
在威嚴的鴻寧殿內,我回答了齊昭的問題。
「知道。」我說:「是沈如霜。」
18.
我的回答,使得齊昭的臉色瞬間冷了下去。
「沈如霜和你說了什麼?」齊昭的身子微微前傾,冷肅問道。
「詔書真假,齊曄謀逆,先皇手書,皇子府失火,她都同臣妾說了。」
「你……」齊昭的胸膛正在快速地起伏著,似是未曾想到我會如此坦然地承認,才使得自己語氣微頓。
我若隱瞞,齊昭仍舊會懷疑。
我若坦然,齊昭和我,彼此都痛快些。
「皇上心中想的是什麼,沈如霜就告訴了臣妾什麼,所以皇上又打算如何?像當初處死沈如霜一樣,也殺了臣妾嗎?」我淒然一笑,接過齊昭的話,接著說道。
我也曾疑心沈如霜所說並非真話,可事到如今,孰真孰假,已不必再多言說。
我與齊昭的眼中,都像盛了破碎的冰。
自嫁給齊昭以來,我隻同他爭執過兩次,一次是為了他疑心我害了孟丹卿,一次就是現在。
「你覺得,朕會殺了你?」齊昭被我問得一愣,再說話時,他的語氣中已經染上了幾分不可置信。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而我的沉默,也徹底刺痛了齊昭。
齊昭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撐著桌案,慢慢地站了起來,手指也直直地指向了我,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朕的發妻,朕向來對你處處優容,你竟然疑心朕要殺你?」
「皇上忘了,臣妾是容貴妃。」
我早已,不是齊昭的妻了。
「雲兒,你從前從不會這樣忤逆朕。」齊昭凝視著我,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愕然的,復雜的神色:「你是在恨朕嗎?因為一個沈如霜,你就狠上朕了嗎?」
我看著齊昭一步步走下臺階,他的腿傷比我嚴重許多,走起路來甚是吃力,可他還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跪著,他站著,我平視前方時,正好看見他衣袍上金線繡成的龍紋,燦燦金色,華貴無匹。
齊昭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使得我被迫與他對視,他離得近了,我便愈發覺得他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