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方其安現下不在築蘭宮中,他回來的時候懷裏還抱了一截不知從哪裡尋來的木材。
以往他刻東西,都是隨便尋摸一截木頭,這次找了這麼好的木料,也不知是要刻什麼。
等他放下東西後,我就讓青蘊將他叫來了內殿。
方其安傻呵呵地望著我,目色幹凈得像兩汪泉水。
「你託本宮找的人,現在有她的消息了……」我沉吟了一下,將方才聽來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方其安。
方其安的神色逐漸由喜轉悲,我說一句,他的神色就悲戚一分,等到我斟酌著說完時,他的表情已經如遭雷擊,人也完全訥住了。
他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縱然眼眶裏懸了淚也不讓自己哭出來,隻是垂在身側的手一直顫抖著,哪怕握成了拳頭也控制不住。
「方其安。」我有些擔心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了神,沖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哽咽著說:「多謝……多謝娘娘,奴才知道了,奴才告退。」
話音剛落,他就倉皇轉身,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青蘊,叫兩個人看著他,別跟得太緊,也別讓他出什麼事兒。」我連忙吩咐旁邊的青蘊,青蘊道了聲是,也跟著出了殿門。
方其安這一跑,一中午都不見他的人影。
青蘊來回話說方其安一個人跑出去尋了個偏僻的墻根,蹲在墻根下大哭了一通,現在眼睛都還是腫的。
「也不知道那宮女是他什麼人。」青蘊一邊給我扇風一邊低聲念叨。
「日後別說這件事了。」我說道。
Advertisement
斯人已去,這話叫活著的人聽見了難免傷懷。
好在方其安大哭了一場後就回來了,什麼也沒多說,什麼也沒多問,就是眼睛又紅又腫,跟兩個核桃似的。
以往常掛在他臉上的笑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木然,像枯井一樣,扔顆石子下去都不一定能聽見響兒。
我有些不忍心,卻也無計可施。
宮裏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熬著,最常來我宮中的依舊是儀妃,其次常來的就是齊昭了,隻是他最近實在政務繁忙,常常一局棋還未分出勝負人就匆匆離開了,等他走後我便一手執白一手執黑,自己同自己對弈。
不過任誰都沒想到,最常往築蘭宮送東西的,竟然會是皇後。
自從上次贈琴給我後,孟丹卿就仿佛打通了什麼奇怪的筋脈,可著勁兒地往我宮裏送東西,今天送對玉鐲,明天送盒珍珠,賞賜就跟不要錢似的流進了築蘭宮。
我與青蘊也從一開始的吃驚變成後來的見怪不怪,每次有人送東西來時,我都麻利地謝恩,隨後讓人收好通通放進庫房。
不多時整個後宮都知道了我這個容貴妃不但有皇上偏愛,就連皇後也處處都念著我。
我想不通孟丹卿這是什麼意思,也想不到我與她會如此有緣,我隻是午後去御花園閑逛散心都能遇見她。
既然撞見了,也不能轉身就走。
於是我同她一起走進了石亭,坐在亭中漫無目的地看湖裏開得正盛的荷花。
我與她都有些尷尬,隻能時不時幹聊上兩句。
我說荷花清香撲鼻,很是好聞。
她就說她宮裏有一盒外邦進貢的香料,也是荷花香的,趕明兒她就派人送到我宮中。
我說蝶翼蹁躚,甚是好看。
她就說她宮裏有一對金釵,做工精巧,正好是蝴蝶的形狀,趕明兒她也差人送到我宮中。
我說什麼,寧陽宮就有什麼。
寧陽宮有什麼,她就要送我什麼。
「娘娘何故送我這些,臣妾其實什麼都不缺。」我平靜說道。
孟丹卿的臉色一凝,繼而避開了我的目光。
「本宮歉疚。」孟丹卿頓了頓,竟是連自稱都變了:「我那時不知皇上的身份,後來、後來……,總之,這皇後之位本來是你的,是我搶了你的位置,還搶了你的夫君。」
孟丹卿當初不知道齊昭是太子?
原來,是這個理由。
「何必歉疚,就算沒有你,京中的世家貴女這麼多,那些家中有女兒的重臣,也不會任我一個無兒無女,母族落敗的人成為皇後。」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沒有孟家小姐,還會有趙家小姐,林家小姐,就算我僥幸成了皇後,所受的磋磨隻怕會更多。
與其這樣,我倒更希望是孟丹卿登上後位,起碼她與齊昭皆是真心,起碼這樣,保全了我們三人的體面。
「你不怪我?」孟丹卿回過頭,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說不怪是假的,可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可怪的,宮裏的日子本就漫長,要是心裏還揣了怨懟,就更難挨了。」
我與孟丹卿在石亭中閑坐了半個多時辰,自我說完後,她就沒有再接什麼話,隻是一直望著天際,空中有鳥飛過時,她就望著雀鳥出神。
我枯坐了一會兒,實在閑得無聊,便起身想要告退了。
「等等。」我剛打算離開,孟丹卿就突然開口了:「我送你的琴,你可彈過?我聽說你琴藝一絕,隻是我沒聽過,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把琴。」
「臣妾很喜歡。」我頓了頓,接著說:「日後若有機會,臣妾帶著琴去寧陽宮,彈與娘娘聽。」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轉身離開了石亭,腦子裏卻仍是剛才孟丹卿說一言為定時露出的驚喜神情。
她真正笑起來時,會露出兩個小酒窩,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笑得如此開心。
恍惚間我好似明白了齊昭為什麼會在見她第一面時就對她如此念念不忘,她是絕色,更是自在。
是我與齊昭這樣自小在權利漩渦中長大的人,從未擁有過的自在。
我對孟丹卿許諾,說日後撫琴給她聽,可我還沒來得及踐諾,就趕上了自己的生辰。
今年齊昭想替我大辦一場生辰宴,但我實在不想大費周章,便央著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齊昭允了我,生辰當天忙完政務後就來了築蘭宮,本是歡歡喜喜的事,沒想到晚間時分儀妃宮裏派人來報,說是大皇子落水,現下已經昏迷過去了。
我與齊昭都被嚇得不輕,他安撫了我兩句,便叫我安心待在築蘭宮,他先去瞧瞧仲玨再說。
我坐在桌邊,想著仲玨落水的事,看著滿桌的珍饈佳餚,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5.
我在桌邊坐了許久,才等到有人來通傳,說大皇子在荷花池子中嗆了水,發了高熱,儀妃哭得傷心,皇上放心不下大皇子,就先留在儀妃宮中了。
隨著通報一同送來的還有各式各樣的金銀玉器,我明白這是齊昭為了補償我而新賜的東西。
我拿了賞銀給來傳話的內侍,又讓青蘊將這些物件都拿去同白日裏送來的放在一起,等來人都走了,才算徹底清凈了。
人散了,菜也溫了。
青蘊問我要不要重新傳膳,我搖了搖頭,說算了。
「今個兒各宮都給娘娘送了生辰賀禮,好多東西都是稀奇物件,娘娘待會兒可要看看?」青蘊見我興致缺缺,便又想著要勾我的心了。
可我對那些東西實在沒興趣,隻隨口應了一句,就讓殿內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隻留了青蘊一個。
等眾人退出了殿門,我便揚了揚了下巴,讓青蘊坐下,又塞了雙筷子在她手中。
「一起吃吧。」我夾了一筷子菜放進了青蘊面前的碗中。
「娘娘,這於禮不合……」青蘊面露難色,抓著筷子遲遲沒有動。
「又沒有外人。」我半帶輕笑道:「從前我生辰,阿兄給我帶的好吃的,哪次不是有一半都進了你的肚子裏。」
那時我還未出閣,滿將軍府的人都知道我同青蘊關系最好,阿兄也樂意看我與青蘊玩鬧,每次父親佯怒要罰我與青蘊時,都是阿兄沖出來打圓場。
後來我出嫁,青蘊做了我的陪嫁侍女,縱然我與她關系好,也不能像在將軍府時那般無所顧忌了。
如今她又跟著我進了宮,後宮裏的規矩更多,算下來,我已經許久沒有與青蘊同桌吃過飯了。
青蘊聽了我的話,笑著說那她就不客氣了。
青蘊夾了一筷子菜,又含淚說娘娘一定要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我無聲抬手拭去了青蘊的眼淚,又將她愛吃的菜往她面前挪了挪,接著一扭臉就瞥見門口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
那人閃得極快,隻是地上的影子沒能同他一起躲起來,才暴露了他的行蹤。
「方其安,進來。」我喚了一聲,方其安就乖乖地現了身,躊躇著走進了殿內。
我見他垂著頭,兩隻手還負在身後,一副受驚了的模樣。
「躲什麼呢?」我瞥了一眼他身後,問道:「後邊又藏著什麼呢?」
我一問,方其安的頭就埋得更低了,囁嚅著將身後的東西拿了出來。
是個四四方方的小木盒,看起來平平無奇,也不知有什麼好藏的。
「這是……這是奴才想送給娘娘的生辰賀禮。」方其安將木盒放在了桌邊,低聲道。
送我的?
我輕挑了一下眉頭,在青蘊同樣好奇的目光中打開了木盒。
盒中安靜地躺著一個木人,面目惟妙惟肖,眉梢眼角都是活氣,仿佛有了血肉一樣,這木料也眼熟,好像就是前幾日方其安帶回來的那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