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著他一隻胳膊,而後將枕頭墊在他的後腰處:「什麼時候醒的?」
他側頭將一半重量都壓向我,慘白的臉頰被壓出淡淡的紅印子,此刻才算是有了點氣色,「殿下剛來的時候。」
這句話像是用盡了精力,隨後又用氣音道:「隻是望著殿下今後多隱瞞幾日。」
我隻言片語點明其中關竅:「跟皇兄有關?」
楚塵聞言輕輕地笑,側著的腦袋微伸,薄唇似是不經意觸碰我的耳廓,低頭又貼在我的頸項上。
「殿下好聰明。」
燭火將兩道影子打到一旁的墻壁,真真親密至極的模樣。
不同於劇情中男主的耐心籌謀,現在的他過於心急,已經開始受皇帝忌憚。
於是宮中盛傳六皇子重傷不醒,在沈清芙進宮探望之際方才醒來。
因著上次落水楚塵對她有救命之恩,皇帝便格外應允了她在一眾宮人陪同之下去探望。
哪知楚塵正巧醒了。
太醫院一眾來來回回地出入診斷,紛紛道喜六皇子化險為夷。
也有不少人暗地感嘆兩人郎才女貌,得上天庇佑垂憐。
彼時我在皇帝書房幫著磨墨,親眼瞧著這位天子聽到風聲後臉都綠了。
筆刷重重一頓,暈染濃墨一點。
「胡言亂語!」皇帝扔了手中的筆,連連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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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就此毀去的宣紙被揮到地上,而後輕飄飄地落在我的腳邊,我若無其事地撿起來:「皇兄息怒,這宮中傳言怎可全然聽信。」
一盞茶經由我手遞送,他喝了些才像是緩過氣來,神色逐漸舒展:「小六不聽話。」
仿佛是一位操勞過度的老父親感慨孩子的調皮。
隨即視線落在我身上:「還是你最得朕心。」
又來了,打量貨物般地審視。
我斂眸輕笑:「臣妹自當為皇兄分憂解難。」
話題引到陸瑾同我的婚事上,他不動聲色地敲打:「陸瑾不懂風情,你不一樣。」
15
剛出了禦書房便遇上等候在外的陸瑾。
身後是皇帝含笑的聲音,十分善解人意,他同對方說:「如今戰事平定,無需急於一時匯報。」
我頃刻便懂了他的意思,抬手撩了撩珠串,望向這位年輕的將軍:「不懂風情的陸將軍,本宮近來無聊得很,可否陪本宮走走?」
陸瑾微怔,不知因著前句抑或後句,耳朵尖瞬間漫上熟透的紅,「這是在下的榮幸。」
話音落下,禦書房房門閉合,我側眸看到的最後一眼裏皇帝重新鋪了一張宣紙提筆。
其實沒什麼地方可去,最後我們走到練武場,這是宮中培養禁衛軍的地方。
盛夏劇烈的光照射在排排武器之上,光潔明亮,清晰倒映出陸瑾清俊的臉。
他輕車熟路取下箭的尖頭,將柄端向我展示:「長公主對射箭感興趣?」
原是注意到我剛剛幾秒鐘的視線停留。
訝異於他的觀察敏銳,我接過那箭柄,緩緩摩挲,掩唇笑了:「是有些興趣。」
沒穿書之前,我還是個窮光蛋,什麼兼職都幹。
包括去騎射場撿箭。
有錢人總能想出一些奇妙的娛樂項目,為他們紙醉金迷的人生裏添點彩頭。
比如對著活人射箭。
箭頭被打磨得不那麼鋒利,不夠要命但夠劃破皮肉。
一場一萬塊,多劃算的買賣。
「長公主要試試嗎?」
我看到陸瑾手握了一把弓,微微抿唇的模樣溫潤如玉,「在下不才,可以一教。」
徵戰沙場的將軍說不才,耳朵邊的紅意又開始冒頭,他安靜地瞧著我,活像等待審判的犯人。
那把長弓的弦繃緊,卻是紋絲不動。
多矛盾。
我注視著他的手,而後抬頭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好啊,你教本宮。」
陸瑾無疑是個出色的老師。
當他抬手拉弓對準箭靶時,神色便淩厲起來,不復先前靦腆。
太陽細碎的光打在修長指尖,勢如破竹。
正中靶心,而後那支被拔除箭尖的柄端掉落下來。
尖頭被放在邊上,我漫不經心地比劃了下,在陸瑾朝我走過來時遞了過去:「裝上。」
他眼睛就一直盯著我的手,似是探查有無受傷:「這很危險。」
我簡直要被他的貼心感動到,彎眸展開手心以示清白,再次重復:「現在可以裝了嗎?陸將軍?」
他耳邊的紅開始蔓延到脖子根,沒有說話,隻伸手接過那尖頭。
寬大的手無意觸碰到我的,更是猛地收回。
仿若我是洪水猛獸。
我閑適地站邊上看他再次拉弓調試,片刻卻聽到身後多出的響動。
那是拉弓上弦的聲音。
淩厲的風擦過發絲,箭矢破空而出,直指場上的人。
同時陸瑾手指一轉,驟然射出手中的箭。
而後,兩箭相抵,交叉掉落到地上。
發絲斷了幾根,我回頭對上楚塵黑黢黢的眼。
16
「抱歉,手滑了。」
他手上仍握著那把弓,緩緩走向我,而後自然蹲下,把斷了的發絲拾起。
精緻的眉眼微蹙,似是苦於沒有帕子,隨即撕下衣擺的一塊布料將其裹好,收入懷中。
陸瑾遠遠站在練武場上,收起方才凜冽的仗勢,溫和地點頭:「六殿下今日怎地有空過來?」
弓箭被放回原處,他踱步下來,視線從那被收起的發絲處移開,最後看向我:「長公主受驚了。」
我正要開口卻被楚塵擋住,他直直站起身,將我和陸瑾阻隔了個嚴嚴實實,而後摘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我身上,自顧說:「殿下若是著涼怎麼辦可好?我實在擔心才尋來這裏,卻不想驚擾到兩位。」
大夏天著什麼涼?
他的傷沒好,說一句便咳一聲,臉色慘白到讓人懷疑下一秒就會暈厥過去。
到最後連站立都像在勉力支撐,將倒不倒地要倚靠到我身上。
陸瑾一把拉住他,面色和善地扶他坐到旁邊凳子上:「當心身體。」
「是啊,當心身體。」我扯掉那件外袍扔它主人懷裏,「腿腳不利索就少到處跑。」
楚塵不咳嗽了,直直仰視我不悅的神色。
抱著外袍的指尖蜷縮,眼睫開始顫抖,「我也會射箭,我也可以教殿下。」
因病顯得青白的手想拉住我,又怯怯地隻碰了碰指尖。
我冷眼看他作慣常可憐的模樣:「本宮在想,你是不是誤會了?」
後退一步是陸瑾,我同他並肩站一起,在楚塵通紅的眼眶前輕聲說:「陸將軍是本宮的未婚夫婿,我們在培養感情。」
我扯唇:「你這麼打擾是不是不太好?」
陸瑾沒料到我這麼說,耳廓的紅就沒下去過。
而楚塵伸出的手僵在那兒,然後緩緩垂下,他就那麼凝望著我,又或者凝望距我一線之隔的陸瑾。
良久,蒼白的臉上表情淡漠下去。
外袍被遺忘在凳子上,他起身拿起那把弓,對準我的方向。
17
陸瑾神色一緊,將我擋到身後。
我聽到楚塵又開始咳了,一聲比一聲沉悶。
箭矢脫手,卻不是對我。
距練武場遙遠的距離,重重穿過靶心。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衣裳,此刻傷口崩裂,洇出大片鮮紅的血。
弓弦發出嗡鳴,昭示剛剛使了多大的氣力,用它的人卻渾不在意,轉頭看我,認真道:「我能教你。」
偏執又笨拙。
我沉沉望著他:「陸將軍,本宮送他回去。」
陸瑾側身,他比我高出很多,此時的角度逆光,堪堪隱下他的神色,我看不清。
隻聽得他關切詢問:「需要在下幫忙嗎?」
我搖頭:「本宮欠你這一次,下次還上。」
楚塵手中的弓霎時被扔下,他站在原地直勾勾盯著我一步步靠近,無聲也無息,卻像在說:你來了。
我抓著他走出練武場,剛出門他便像軟了骨頭似的攀住我的肩:「好疼。」
我面無表情地掐他傷口:「現在呢?」
緊靠著的身子顫了顫,他無師自通地咬唇,故意在我耳邊呵氣:「更疼了。」
臉色慘白,唇色此刻卻殷紅如血的少年死死倚在我肩頭,眼底彌漫水霧,「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
他眨了眨眼,水霧更濃,卻終究沒凝結成滴掉落下來。
明明是盛夏,抓著我的那隻手卻是冷的,「你忘了。」
我難得愣神,被他帶著擦去他眼角的霧,指尖隻有一點點濕潤,少到仿佛是錯覺。
他實在太會演戲了,以至於我竟然分不清此時他真正的情緒。
而這個人還在低低地笑:「你忘了,但我可以提醒你。」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愉悅與悲傷交織,扭曲卻不違和。
18
宮墻另一面傳來腳步聲,幾個宮人抬著車輦出現。
我微笑著扯下肩上的那隻手,做攙扶病號的姿勢,示意他們過來。
原是為自己準備的,如今倒便宜了他。
隻那隻手被扯下來還不老實,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勾我的指尖,沒有拽住,就那麼一下又一下撩撥。
「殿下好狠的心。」楚塵微微側頭,眼皮懨懨地垂下,「分明剛見面不久。」
宮人愈靠愈近,他的聲音愈壓愈低:「什麼時候能疼疼我啊?」
尾音纏綿,散入風裏。
我突然把他那隻手拉到明面上,然後十指相扣。
他大抵是沒料到這樣的發展,薄紅的唇微張,合著傷殘之軀的微弱呼吸緩緩站直。
「願意站起來了?」我扣住他的指尖反轉,然後松開,在他不明所以的眼神裏將他送到宮人手裏。
「六殿下還是趕緊回去休養吧。」
楚塵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最後可有可無地「嗯」了聲,倒也沒選擇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
這時候他的腿腳就利索了,避開宮人欲上前攙扶的手,自己三兩步坐了上去,然後支著下巴看我:「殿下要記得啊。」
這是我第一次以仰視的角度看這個人,隻慵慵懶懶地靠坐在那兒,便是一幅鮮明的畫。
美則美矣,假得很。
我勾唇揮手,車輦自身邊漸行而過時開口:「忘了說一件事,本宮記性一向不怎麼樣。」
車輦沒停,少年也沒回頭。
但我知道他聽見了。
「你的劇情快結束了。」
在沉寂一年後,那道聲音冷不防開口。
我收回視線,笑吟吟地走向太後寢宮:「我知道。」
「我」快死了,在三日後的狩獵中,死於男主劍下。
19
皇後之位空懸,後宮女眷便由太後看管。
我請求她允許我參與狩獵。
「我要同陸將軍培養培養感情呀。」
太後臉色並不好看,因我明目張膽地忤逆。
我抱住她的胳膊撒嬌,輕輕笑:「眼瞧著他孝期將過,螢兒怕呀,若是他不喜我,這婚事可如何是好?」
她緊蹙的眉頭這才舒展,又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你可知其中危險?」
話裏雖是給了我餘地,但手卻輕拍我的胳膊,那是允了的意思。
我便也陪同她出演母慈女孝的戲碼,臉頰微紅,女兒家的姿態盡顯:「螢兒知曉,但為了大楚,螢兒是願意的。」
太後徹底笑開,神色滿意地瞧我:「哀家最疼你了。」
她露出同皇帝那般如出一轍的眼神。
於是狩獵當日,我如願進了叢林。
宮人牽了一匹馬過來,我翻身上去,陸瑾緊隨身後。
感謝原主自帶的騎馬技能。
到了樹木稀少的地帶,視野逐漸開闊,兩匹馬開始齊頭並進,陸瑾方才詢問:「長公主怎得親自進來?」
他背著弓箭,此前一支未用,仿佛不是狩獵而是散心,一面注視前方的路,一面溫和地說:「在下原想為殿下獵下獵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