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戴好跟著她出去,心裏卻犯嘀咕,安西都護府來人,關我一個女孩兒什麼事?這麼想著,很快便到了大殿。我看見熟悉的銀袍,想要立刻逃走。
是沈曜。
他眉宇間有幾分疲色,和幾月前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模樣很有些出入。
我用了大力氣才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端莊地坐到父王身邊。抬眸間,才發現阿布也在。當年奶聲奶氣叫我姐姐的小少年,如今已長得很高大,整個面龐卻透出些淩厲冷漠。
沈曜深深看看我一眼,向父王揖道:「沈某想向焉耆王求娶阿那莎公主。」
他瘋了,我在心裏斷定。
父王沉默地揉了揉眉心,良久才道:「承蒙將軍錯愛,可吾兒已與大將之子定親,下月便將完婚。沈將軍少年英雄,還請……另覓佳偶吧。」
我盯著地面,卻不料阿布突然單膝蹲在我身側,將我的手緊緊握住。我看著他冷聲對沈曜說:「阿那莎即將成為我的妻子,沈將軍若願意,便請婚禮之來喝杯喜酒吧。」
之後,阿布行了禮,以保護的姿態牽著我出了大殿。
湊這麼近,我才發覺如今的阿布也挺英俊的。好了,我肯定確定以及一定,我是自願要嫁給他的。說不定他當年暗戀的小姑娘就是我呢,辛辛苦苦暗戀這麼久,太感動了,我一定要好好待他。
可還沒等我點燃心裏的小火花,便聽到阿布叫了聲「姐姐」。
我掏了掏耳朵,問道:「你叫我啥?」
「姐姐啊。」
「你……不是暗戀我嗎,這都要成婚了,我不介意你給我取個有情趣的小名兒。」我微笑打量著純情的阿布,沒關系,窗戶紙誰捅都一樣,況且我還比他長兩歲,讓讓是應該的。
阿布偏著頭,直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等他終於捂著肚子笑完了,我也終於知道,阿布對我,絕對是純得不能再純的姐弟情。
我伏在王宮的欄桿上,深沉地祭奠我還沒成型就死去的第二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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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們這樣,還能成婚嗎?」我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人。
「成啊,怎麼不能成。」阿布向天吹了個口哨,滿不在乎道,「姐,咱們這樣的人,能和自己喜歡的人成婚那才是奇跡。」
得,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沒過一會兒,阿布就跟路過的小五勾肩搭背地走了。
我嘆了口氣,打算繼續思考一下跟阿布各過各這一方案的可行性,眼角卻瞥到一角銀色。就在我準備開溜時,銀色袍角的主人攔住了我。
「沈曜,你要幹嘛?」
(十三)
沈曜眼神灼灼,仿佛要將我額上的寶石融化:「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想嫁就嫁,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我抽身要走,卻又被他用身體擋住。
「可你心悅之人,是我。」
我很想送他一打白眼,但一位得體的公主,不能做這種粗魯的舉動,於是我好整以暇地看著沈曜:「沈將軍,在長安的時候,我就決定不喜歡你了。
沈曜大約沒見過我不茍言笑的樣子,畢竟我對著他的時候總是嬉皮笑臉的,好像有使不完的綿綿愛意。
我打斷他,看向遠處:「沈曜,我就要成婚了,下月別來喝喜酒,我怕阿布不高興。」
沈曜沒有再阻攔我,隻是在我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垂頜低語:「阿那莎,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
我輕輕掙脫,從容離開,並未理會沈曜的接下來的話。
從那以後,沈曜再未出現過。
我依舊是沒心沒肺的焉耆四公主,待嫁的事情全被我推給了母後。五弟見到我的時候,我正同侍女們玩兒雙陸,喊得賊起勁兒。
五弟面色鐵青地把我扯出去,怒斥道:「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傻白甜的姐姐?」
「你才是傻白甜,你全家都是傻白甜!」我稀裏糊塗地反駁完,才意識到自己嘴瓢了,感受到五弟關愛智障的目光,我隻好沉默地閉上了嘴。
五弟恨鐵不成鋼:「阿姐,阿布背著你跟個女的約會,氣死我了,我要跟他絕交!」
「哦……那人好看不?」
「挺漂亮的,身條也好。」
我拍了拍小傻子的肩膀:「你是看見人家拉小手了還是看見人家親小嘴了?說不定就一遠房親戚說說話。」
「好像,好像是沒有。」小五紅著臉搖搖頭,然後風一樣跑沒影了。我估摸著他來之前已經同阿布吵了一架,忙著去給發小道歉呢。
我望著小五的背影,嘆了口氣。哎,我最近真的好愛嘆氣。說起來,我真是好慘一女的,堂堂公主,還沒成親就要幫未婚夫打掩護,我真是太難了。
同沈曜見面的隔天,我便跑去找阿布,打算同他培養培養感情,姐弟情發展成姐弟戀不美嗎,小奶狗小狼狗他不香嗎?
誰知道我剛撐著阿布的下巴,打算來個深情對視時。
我的未婚夫心裏有拒絕忘記的白月光,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但他還是得娶我,我也還是會嫁給他。
(十四)
大婚前夜,我又見到沈曜。他這次穿著焉耆的黑色勁裝,配著短刀,比前一次精神不少。
但他這副如入無人之境的樣子讓我覺得此人十分欠揍,同時我很後悔為什麼上次沒讓父王扣了這幫王宮守衛的俸祿。
堂堂焉耆王宮,是他沈曜想進來就進來的嗎,啊?
好吧,是的。而且他還帶了個人,兩個人一起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我的宮殿。
這個人是……沈大河?
當沈曜把我包粽子一樣裹起來帶走時,我簡直驚呆了,旁邊這個遞繩子的人,真的是沈大河嗎?
沈大河不敢直視我火炬般的目光,我想,他肯定是害怕我會向小蘭控訴他助紂為虐,狼狽為奸。
沈曜扛著我,離開了王宮。我不知道他倆把我帶去了哪裡,隻記得顛了一路,當最後沈曜把我放在床上,解開裹粽子的繩索後,他沒有離開。他乾裂的唇在我額上輕輕一吻,支手半撐在床沿,目光定定,無法融於黑暗。
「阿那莎,我思你如狂。」他說。
窗外的幾點星火透過夜色,恰好落在他眸子裏。
不待他說話,我便主動吻住他。沈曜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先是任我在那兩片唇上輾轉幾回,待我輕松撬開牙關後,不安分地向更深處行進時,他才突然將用起力氣,傾身迫前,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沿背脊撫上我的頭發,加深了這個吻。
他吻得太激烈,我被動承受著,漸漸有些氣短。我想,是時候了。他大概不知道,如今我防著的人裏,包括他。
沈曜也終於察覺出不對,但他已不能支撐。縱使如此,我仍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他推倒,翻身下床,整理衣襟:「沈曜,我說過了,我不喜歡你,我要回去了。如果你再為難我,我隻能請父王同天可汗遞國書了。焉耆雖小,也必得討個公道。」
昏睡前,沈曜艱難地開口:「阿那莎,別回去。」
我沒有理會他,推門出去,沈大河正守在小院外。
我點點頭。
「我尊重您的意見,隻是……」沈大河的語氣有些惆悵,「阿曜他,為了和你在一起,也背負了許多。這一去,你們或許再也沒有廝守的機會了。」
我仍然點點頭,決然離開。離開前,我同沈大河說,其實我跟沈曜,一開始便不可能相愛。不過這個道理,我明白得太晚。
等我回到王宮,焉耆已經變了天。
(十五)
父王母後被囚禁,阿布被羈押在大將府,小五和小六不知所蹤。
其實我早就知道,或許會有這麼一天。
但我不願意去想,並且總是習慣把所有的事情美化。
我的父王母後,他們之間並沒有愛情;大姐嫁給龜茲的王子,最初不過是樁政治聯姻;二姐和三哥的婚事,也隻是為了使龍姓王室在焉耆的地位更穩固。
至於我和父王的賭約,大約是父王能給予小四最後的美夢。
為什麼是阿布?因為他父親伊大將暗地裏攛掇重臣和王室中的其他人,想讓整個焉耆倒向西突厥,這一年來他動作越發頻繁、顯露。可是焉耆如今已是大唐的屬國,倒戈相向,或會招致大唐興兵討伐。
父王見識過大唐的繁榮,亦見識過西突厥的兇悍。大唐雖強盛,但西突厥就在鄰側。焉耆不過五千餘戶,五六萬人口,得罪不起任何一方。
我嫁給阿布,便當做對伊大將的安撫。更重要的是,阿布與是我父王站在一起的。若此舉行得通,他日西突厥沒落或失敗,阿布會親手殺了伊大將,將兵權收到手裏,以應對大唐的怒氣。
是了,父王在騎墻,為了焉耆的生存在這險境中企圖謀求微妙的平衡。
你看,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公主。我生來既受子民的供養,便該為焉耆奉獻一生。但我在面對父王對前幾個孩子的愧疚時,假裝天真懵懂,滿心滿眼都是自私的愛情。
沈曜以為我不懂,在王宮時特意提醒,可是我哪裡又需要他來提醒呢?公主也好,犧牲品也罷,我要承擔起早就該承擔起的責任。
這一次我沒有再做逃兵。伊大將以母後的性命為要挾,等我自投羅網後,將我與父王母後分開囚禁。隻是我唯一不懂的是,伊大將為何會在此時兵變,畢竟從表面上看,我父王給足了他誠意。
直到我見到阿布。
我以為被羈押的阿布鎮定走進來,他垂眼看了看我,說了聲抱歉。
「為什麼?」我紅著眼質問道,「阿布,你母親死在玉姬和你父親手裏的時候,你信誓旦旦地說要為她報仇,你忘了嗎?我和小五在玉姬手裏救下你的時候,你說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會報答我們。
「阿姐,她回來了。突厥人就要把她還給我了。」阿布背對著我,「對不起,阿姐。她是我最想要的保住的人。」
「你可以殺了我。別叫我阿姐,惡心。」
半晌,阿布終於回身直視我,一副鐵硬的冷漠神情:「四公主,突厥人要你嫁給大貴族屈利啜之弟,以修兩國之好。」
「其實你也不必生氣,不是你,也會是六公主。按照我父親原本的想法,你嫁給我,六公主嫁去突厥。如今隻折去你一個,六公主還是可能嫁給她青梅竹馬的黑崔。」
我閉了眼,不知如何接受這命運,我的,焉耆的命運。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