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身子同時顫了顫,心跳挨著心跳,簾幔捲起,就此沉淪。
(八)
戰事打得艱難,在慕容初走了七個月後,夏則靈終於跟隨運送糧草的隊伍,踏上了漠北的戰場。
執意陪在她身邊的還有葉書來,許是老天從來見不得世人平順,在路途的最後,他們和大部隊走失了。
不過下車透個氣,回來時隊伍已絕塵而去,兩個人迷失在冰天雪地裡,前後茫茫不見人煙。
被找到時已是四天後,慕容初鎧甲戎裝,率軍隊不眠不休地找,終是在一處雪洞裡找到了互抱取暖的他們。
是的,昏迷不醒的兩個人,罩在厚厚的鬥篷下,緊緊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不離不棄,是生死相依的姿勢。
洞口的慕容初手一緊,差點捏斷了腰間劍。
如果說這隻是暴風雨的前奏,那麼在軍醫診治出夏則靈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後,真正的暴風雨來臨了。
那是一場令無數將士日後回想起來都膽寒不已的審訊。
風雪飄飛的營地前,衣衫單薄的夏則靈被人死死按住,臉色蒼白,而座上的慕容初卻似笑非笑,緊盯她尚平坦的腹部,直如玉面羅剎:
「我走了七個月,你卻懷了三個月的身孕,真是妙極,妙極!」
尖利的笑聲中,夏則靈渾身顫抖著,拼命搖頭:「不,不是的,孩子是有七個月了,我,我隻是體質特殊,查不出脈象...!
她還想再解釋,慕容初卻一揮手,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被押了出來——
正是徹夜受刑,幾乎不成人樣的葉書來!
夏則靈心頭一震,叫了聲「葉大哥」,淚水奪眶而出,卻聽慕容初在她耳邊猛地高揚了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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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嗎?是這個假太監的嗎?!」
厲喝劃破天際,一時間,滿場噤若寒蟬,隻有夏則靈赫然抬頭,臉色大變。
不遠處的葉書來身子一顫,血水滴下眉梢,頹然閉眸。
這一天到底來了,卻偏偏在這樣的時刻被揭穿,叫夏則靈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果然,血紅了眼的慕容初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他隻是狂笑著扔了把劍在夏則靈
身前。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瞞了我多久,我要你親手上前,斷了這狗東西的子孫根,讓他做個真真正正的太監!」
未了,他盯向她的腹部,又大笑著補充了一句:「孩子和父親,你隻能選一個。」
一旁是手持鐵棍的士兵,一旁是遍體鱗傷的葉書來,若是那把劍不割在葉書來身上,那鐵棍就要狠狠打在她肚子上,一棍又一棍地打去她那腹中的「孽種」了。
經過戰場的磨練,慕容初的戾氣比之從前更盛,鐵腕手段幾乎令在場所有人不寒而慄。
舉著劍顫巍巍的,夏則靈站在冰天雪地中,終於崩潰,扔了劍失聲慟哭:「不,我不能,我和葉大哥是清清白白的,孩子的確是你的,是你的啊...
「我才沒有這樣的孽種!」慕容初一聲暴喝,青筋泛起,左右士兵得了他的令,上前就是一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夏則靈肚子上。
隻聽得一聲慘叫,夏則靈慘白了一張臉,雙手卻被人死死按住,腹部袒露在了凜冽的寒風中,遭受著一棍又一棍的狠擊,劇烈的疼痛襲遍全身,她哭得撕心裂肺:「不,不要,不要傷害我的孩子,求求你們..!
遠處的葉書來也嘶喊著:「別打了別打了,慕容初,你會後悔的!」
他雙目赤紅,淚水混雜著鮮血汨汩而下:「她不肯當太子妃不過是怕你受到口誅筆伐,她假意與我對食更不過是想留在皇宮,留在你身邊,她這些年從頭到尾都在為你著想,她甚至千裡迢迢跑到戰場來找你,隻為看一眼她肚中孩子的父親,你怎麼忍心這樣傷害她..」
聲聲質問響徹天際,慕容初一顫,顯然有所觸動,但他緊接著按住了劇痛的頭,體內像有個惡魔在流竄,他皺眉嘶吼,拂袖一指:
「打,給我狠狠地打,打掉這個不該有的孽種!」
「殿下——」夏則靈仰天淒喚,下身已是血肉模糊,在場所有將士都不忍再看,便在一片冰天雪地的煉獄中,葉書來忽然大吼一聲,發了瘋似的掙脫,衝上前,做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個舉動——
他竟是撿起地上的劍,狠狠朝下身砍去!
鮮血四濺,盡染白雪。
「孩子,保孩子!」他聲音嘶啞,淚水滂沱而下,重重地倒在了雪地裡,渾身劇烈顫慄著。
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揮劍自宮,從此以後再不復男兒之身!
「不!」夏則靈第一個反應過來,撕心裂肺地叫了聲:「葉大哥!」
就在所有人還處於巨大的震驚中,她猛地掙脫,連滾帶爬地撲到葉書來身邊,哭得肝腸寸斷。
觸目驚心的一攤血中,葉書來的身子仍在不停抖著,俊秀的面龐痛苦萬分,再無一絲人色。
夏則靈緊緊抱住他,哭得幾近暈厥,任反應過來的將士們怎樣拖都拖不開。
就在一片混亂中,慕容初霍然上前,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麼出手的,隻知道下一
瞬,那把才自宮過的劍已經狠狠扎入了葉書來的心窩,濺起的鮮血模糊了夏則靈
的眉眼。
滿場靜了一剎,緊接著,聽到一聲怪叫,夏則靈徹底崩潰,神似癲狂。
慕容初從身後抱住她,死死按住她的手腳,也像入了魔症般,在她耳邊不停說著
「好了,羊娘沒事了,我們回家,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再也不分開了..!
(九)
漠北的夜晚總是格外寒冷,營帳裡已經加了幾個火盆,卻還是無法溫暖夏則靈的心。
也許她的心已經死了。
她仰面朝上,旁邊是熟睡的慕容初,他時時警惕,隻有在她身邊才能放鬆入睡。
但他並不知道,接下來她要做一件什麼樣的事。
夏則靈徐徐坐起,在黑暗中拔出頸後的一根長針,一點點逼近慕容初的眉心。
她封印了幾十年的靈力在這一刻貫穿全身,而感應到煞氣的長針也微微顫動著,像嗜血的惡魔。
夏則靈的長髮在一瞬間盡皆變白,她雙目泛光,細細端詳著慕容初,端詳著這個她一手養大的孩子。
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這樣看他。
因為她要收回當年不小心被他吸入的煞氣,雖然這樣他會死去,但卻會迎來一次新生。
因為她要啟用禁術,逆天而行——回、溯、時、光。
「殿下,錯誤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
動情呢喃間,長針狠狠一刺,深入眉心的那一瞬,煞氣盡釋,天地變色、花草樹木均疾速向後退去、螢光一陣間,翻過山山水水,翻過年年歲歲,一切的一切回到起點——
回到了永昌十五年,皇家狩獵場。
夏則靈遇到慕容初時,正在被獵人追殺,逃到溪邊,這個才六歲的小太子一把抱起她,撒腿狂奔。
她在他眼中不過是隻小羊羔,卻不知道,她其實是隻靈,羊靈,出生在仲夏時節,渾身帶著煞氣的羊靈。
若不是在釋放煞氣的節骨眼上,被獵人撞個正著,她不會束手待斃,毫無抵禦之能。
還好遇到了慕容初,這個善良的孩子抱著她跑入林中,逐漸甩掉獵人,卻不知不覺間,吸入了她源源不斷釋放的煞氣,最終暈倒在了樹下。
一切陰錯陽差,他不僅救了她一命,還代她受了所有煞氣,被找到回宮後就大病了一場。
她化身夏則靈,入宮去看他,餵他喝下自己能解百毒的羊奶。
以奶結緣,他們半生的愛恨糾葛,就這樣開始了。
他受煞氣影響,性情大變,從此暴戾非常,滿宮的人都又怕又厭,但她卻在觀星臺上,摟住他對他道:「世上再也沒有比太子更善良的人了.…
因為他真的是那樣善良的孩子,隻是不該遇見她,被她害了一輩子。
煞氣不毀,永難安寧。
當初她的族人說了這八個字,欲將她火祭,她卻不信命,逃了出來。
她本是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她的族人說得沒錯,若不將這煞氣毀掉,將會貽
害世間,帶來難以估計的浩劫。
她原本是不信的,還想著自己將煞氣釋出,但結果不過是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慘劇依舊無法終結。
那八字箴言被一點點應驗,她無法想像慕容初登基後,滿身煞氣下,會不會導致天下大亂,蒼生動盪。
如果那樣,她寧願選擇那避無可避的唯一辦法,將自己連同煞氣一起毀掉。
隻是可惜了,她不能陪著他到老了,就讓一切重歸原點吧。
正如皇後所言,世上很多事本就身不由己,情深緣淺,從來如此。
她這輩子,做過奶娘,嫁過太監,還養大了一個孩子,幾十年人世浮沉中,哭過笑過愛過恨過,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的,大概是直至最後離別時,都沒能親口告訴那個孩子,她有多麼想守在他身邊,哼著歌謠,唱到他白髮蒼蒼。
「小羊,小羊,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樹林間,六歲的慕容初撒腿狂奔,卻沒有發現懷中小羊雙眸含淚,最後望了他一眼,在煞氣被他吸入之前,猛地從他懷中掙脫,飛身向一棵大樹撞去——
轟然一聲,鮮血四濺。
慕容初震在了原地,手腳發顫,竟看見有兩行熱淚從那小羊眼角淌下,他不知為何,心頭一痛,竟跟著落下淚來。
林間鳥雀撲翅,一聲稚嫩的慟哭劃破長空。
(十)
永昌二十四年,南梁太子年滿十五,卻遲遲不肯選太子妃。
這太子溫良謙遜,品行才貌都無一可挑,唯獨在選妃一事上,興致缺缺。
這日雲淡風輕,慕容初又在母後的逼迫下,帶著貼身內侍葉書來,在後花園裡走了一圈,最終總算停在了一位佳麗身前。
「你叫.…楊娘?」
他挑起那佳麗身上的牌子,饒有興致般問道,在得到肯定答覆後,他隨手一指:「好了,就是你了。」
什麼也沒問,太子妃就這樣草率定了下來,滿宮皆驚。
直到慕容初走出很遠後,他身後的葉書來仍在好奇追問,慕容初想了想,隨口道:「你不覺得楊娘這個名字很好嗎?」
具體哪裡好,卻又說不上來,倒是後面的葉書來喃喃了幾遍,追上來展顏一笑:「的確是個好名字,像在哪裡聽過似的。」
遠處長風掠過浮雲,亭前落葉紛飛,又是一年深秋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