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後寢宮出來後,那些話還不停迴蕩在夏則靈耳畔。
「好孩子,你和初兒都是本宮看著長大的,本宮不忍你受苦,也不忍他受苦,前路茫茫,世事從來身不由己,你該明白的..」
夏則靈開始對慕容初有意無意地疏遠,當日皇後的一番話她盡然領悟,心頭亦亮如明鏡,慕容初本就「劣跡斑斑」,若再添上這致命的一筆,朝中百官怎會輕易放過?
她不想離開他,也不怕受苦,但她不捨得他受苦,不捨得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受苦。
但這一切慕容初卻不明白,他隻道夏則靈心情不好,更加可著勁地拉著她嬉鬧,盼她展顏一笑。
就在這平常的一次嬉鬧中,意外發生了。
其實也說不上什麼意外,隻是遊戲間,蒙住眼的夏則靈抓錯了人,抱住了與慕容初身形相似的葉書來。
庭院裡,她覺察到不對,剛想要鬆開,葉書來卻呼吸急促,鬼使神差地又將她拉近,雙手緊緊抱住不放,直到慕容初一聲怒吼:「還不放開羊娘!」
一念之差,一念地獄。
本就看不慣葉書來的慕容初,又驟然化身惡魔,手持長鞭,將葉書來吊起一頓鞭答,鮮血淋漓,誰也攔不住,包括夏則靈。
那樣的慕容初實在太可怕,俊美的一張臉幾近扭曲,一邊抽還一邊吼著:「狗奴才,我現在就娶了羊娘,讓她做東宮的太子妃,看你們誰還敢惦記…」
一頓鞭答下來,葉書來幾乎去了半條命,還是聞風趕來的皇後才將他救下,那時夏則靈已跪在慕容初腳邊,哭成了一個淚人。
而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更大的風波,慕容初怒極之下的那番話到底傳了出去,一時間,百官震驚,夏則靈更成了眾矢之的。
但她此刻最關心的顯然不是自己,便在宮裡宮外的一片議論中,她提著藥箱,悄悄去看了重傷在床的葉書來。
昏暗的小屋裡,葉書來遍體鱗傷,一番小心翼翼地上藥後,他已蒼白了臉,額上
更是冷汗涔流,看得夏則靈不由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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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書來卻抓住她的手,像下定決心般:「羊娘,你,你跟我走吧。」
夏則靈駭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想掙脫,葉書來卻更急了:「現下這種情況,宮裡是再也容不下你了,你便跟我走吧,我會一生一世待你好的..」
他強自支起身子,俊秀的面龐冷汗直流,目光卻是灼熱不已:「你,你莫非嫌我殘缺之身,是個不能人道的太監?」
「不,不是的,葉大哥你想太多了.…」心亂如麻間,夏則靈扔下這句話,背起藥箱,正欲落荒而逃,卻是被一聲叫住:「則靈!」
一回頭,身後的葉書來坐起,直直目視著她,氣息急促,說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若,若我說,我是個真男人呢?」
(五)
夏則靈被調去了別處,遍尋不到她的慕容初幾乎急瘋了,他在皇後寢宮前跪了兩天。
一時間,太子欲立奶娘為妃的事鬧得人盡皆知,群臣雪花片似的上折,氣得商帝掀了案幾,病倒龍榻,皇後衣不解帶地照顧著。
一片焦頭爛額中,慕容初卻還在堅持著,整整兩天兩夜,滴水不進,一股拿命賭上的狠絕。
夏則靈依皇後授意,從頭到尾都不曾出現過,隻是站在暗處默默看著,淚流滿面。
直到第三天,春雷乍起,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席捲天地,寢宮前出現了不可思議
的一幕——
臥病在床的商帝竟然掙紮起來,在雨中跌跌撞撞,推開眾人的攙扶,一腳踹翻了慕容初!
「你真要朕廢了你這個太子才甘心嗎?」
劇烈的咳嗽中,那個年近不惑的男人在雨中嘶聲問道,沒了帝王的威嚴,更像一個父親的恨鐵不成鋼。
慕容初卻是上前抱住他的腿,道出了那千萬遍的請求:「求父皇成全!」
商帝一口血湧上,怒火攻心下又是幾腳踹去,踹得慕容初在雨中滾了幾個身。
驚聲四起中,慕容初又趕緊爬起,冒著滿身的雨,上前死死抱住父皇的腿。
一個踹,一個抱,直到慕容初唇邊鮮血赫然,在雨中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兒臣的命,兒臣舍不去,舍不去啊..
悽厲的聲音響盪在天地間,所有人都心弦一震,更別提掩面痛哭的皇後,與暗處淚如雨下的夏則靈。
當所有人都離去,喧囂盡退後,她才終於出現,撐著傘罩住了慕容初。
他仰頭,她低頭,那一刻,天地寂寂,一眼凝固。
仿佛隔了萬年般,雨中的少年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
精緻的眉眼間淌下水珠,混著唇邊的鮮血,帶了一股說不出的淒楚。
他說:「求求你,別扔下我,羊娘,別離開我..」
他從沒哭得那麼傷心過,像個流落街頭的孩子,嘶啞慟哭的聲音聽得夏則靈心如刀割,竟也扔了傘,用力回抱住他。
風雨中,他們一個跪著,一個站著,卻俱是同樣揉入骨髓的姿勢,仿佛滄海桑田,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人。
「不會,不會的,奴婢不會離開殿下的,永遠也不會..」
染了淒色的聲聲迴蕩在雨中,得到承諾的慕容初一顆心終是大定,嘴角還沒揚起,腦袋卻昏昏沉沉,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扎在了夏則靈懷中。
這一暈,就是整整七天,醒來後已是天翻地覆,不復從前。
因為宮中正在辦場喜事——
一場求得皇後賜婚,夏則靈與太監葉書來對食的喜事。
(六)
蒼茫夜色中,才醒過來的慕容初披頭散髮著,赤著腳一路狂奔,身後的宮人追也追不上。
當他趕到時大婚正進行了一半,一身紅嫁衣的夏則靈正要與葉書來夫妻對拜,卻
猛地被人掀了蓋頭,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們逼你的對不對?
闖進來的慕容初如地獄煞神般,在滿堂驚呼中,望著面白如紙的夏則靈,神似癲狂:「羊娘,你說啊,他們逼你的對不對?!」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誰也沒有預料到,一片噤若寒蟬中,夏則靈卻目視著慕容初的雙眸,含淚說了一句:「承蒙殿下錯愛,奴婢是自願的,自願嫁給葉大
哥……」
她話還沒說完,手腕已被捏得烏青,一聲嘶吼猶如雷霆。
慕容初眼中有戾色閃過,他像發了狠般,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舉動,在一襲喜服的葉書來還來不及阻止前,他竟已是將夏則靈一把拉出屋,飛奔入了夜色中。
那是夏則靈後來那麼多年都不能忘卻的一夜。
慕容初強暴了她,在她和葉書來的新房裡強暴了她。
他說:「沒有人能碰你,除了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你都是我慕容初的女人!」
「但我——不會娶你!」
「我不會再給你任何名分,如你所願,你就嫁給這個閹人吧,即使嫁了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那一定是世上最狠毒的詛咒,渾身被戾氣充斥的少年,那一刻像是真正化身成了
惡魔,一邊仰頭長笑,一邊撫去眼角的淚。
他笑得快意而悽厲,拂袖而去,大笑出門。
門外的葉書來雙目赤紅,被人按住,早已撞得頭破血流,此刻見到慕容初一聲嘶吼,就想衝上去拼命,慕容初卻是一腳踹在了他心窩上:
「洞房的滋味著實不錯,可惜你個閹人享受不到!」
他大笑著,散發赤腳,揚長而去。
(七)
從奶娘到宦妻,再到見不得光的寵婢,夏則靈的身份,漸漸在皇宮裡成了一段不能提及的禁忌。
起初皇後是想為她主持公道的,她給了她和葉書來出宮的機會,但奇怪的是,在上馬車的最後一刻,她居然留了下來。
當夜得知一切的慕容初,在黑暗中摟住她,幽幽問道:「你為什麼不走?」
夏則靈仰面朝上,木偶一般:「奴婢曾經答應過,不會離開殿下的,永遠也不會。」
所以才會向皇後請求對食,以此換得留在宮中,留在他身邊。
葉書來的確是個很好的人,他給了她最大的諒解,甚至還說:「假成親就假成親吧,我隻知自己的心意真就好了..…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願意為你達成。」
他說這話時依舊溫潤如玉,很像個世家公子,而事實上,他本就是個世家公子。
嶺南葉家,以琴立門,出過無數高山流水般的人物,卻在多年前不慎捲入黨派之爭,家族凋零,年幼的少主獲罪入宮,託盡層層關係,才得以保住男兒之身,瞞天過海就是數十年。
如果不是遇上夏則靈,這個秘密恐怕就要被葉書來帶入黃土中了。
風拍窗櫺,寢宮裡,一片黑暗。
慕容初從沒想過會得到這個答案,他沉默了,許久,咬牙切齒:「騙子。」
他咬上她的鎖骨,洩憤般,一遍又一遍地低罵著:「騙子。」
罵到最後,仿佛沒了力氣,他將腦袋埋在她懷裡,像年幼時做了噩夢一樣,攬住她的腰,淚水無聲地浸濕她的衣襟。
他說:「羊娘,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永昌二十七年,太子大婚了,那場拖了三年,拖到慕容初十八歲的婚事終是舉辦了。
那一天,煙花漫天,舉國歡慶。
慕容初卻留宿在了夏則靈房中,他破天荒地沒有碰她,隻是從背後抱住她,要她輕輕哼著歌給他聽。
他又長大很多,也成熟很多,不再那麼衝動,知道娶了百官認同的太子妃,隻能一時堵住他們的口,要想長長久久,唯有自己強大起來。
所以他貼在夏則靈耳畔,一字一句:「羊娘,我要上戰場了。」
三天後出發,掛帥親徵,這就是他答應娶太子妃的原因,他和父皇做了交易,以此換得了上戰場立軍功的機會。
不用很久,他相信這樣的局面不用很久,自己一定能強大起來,到那時,誰還能阻止他?
阻止他娶自己的奶娘,阻止他娶一個嫁過的宦妻,縱是有朝一日,他將她扶上後位,又有何妨?
「說來怕你取笑,那年說過的瘋話不算數了,我到底割捨不下,想來想去,這輩子也隻可能有你一個女人了。」
下巴抵在夏則靈的頸窩裡,慕容初長睫微顫,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綿軟:「所以,別再吃藥了。」
「羊娘,給我生個孩子吧。」
雲遮月影,風拍窗櫺,一室暖煙繚繞,長夜驀地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慕容初心一點點沉下去的時候,夏則靈忽然扭過頭,在無盡的黑暗中,第一次主動吻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