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豔於禹家那個煙鬼老爺竟然生了一個眉目如畫的老式美人。
好吧,這些隻是我的猜測,孟管家瞪了幾個女子以作警告,繼續帶著我們往內走。
「三少爺見諒,這些都是臨時僱來的。」
解蒼沖我使了個眼色,大概是覺得我倆該給他們主僕留點地方說些私下的話—— 比如僱用人這種事,是不該讓我一個新媳婦聽見的。
但是我假裝沒看見,甚至還在禹蘭昭之前沖孟管家說:「禹家的情況,蘭昭和
我都很清楚,孟管家不必事事如此在意,這次來本就是回來拜祭祖先,心誠即可。
孟管家嘴巴張著「啊」了幾聲,最後默默地垂下頭,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變深了, 整個人愈發透露出那種衰老頹敗的意味。
坐到廳堂上,孟管家和驚蟄去臥房準備,女傭端上不算貴的新茶,我沒喝,有一 搭沒一搭地撥著蓋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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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蘭昭沖我說:「對不住了。」
解蒼「誒」了一聲,「怎麼,禹三少爺對得起我嗎?」
禹蘭昭不冷不熱地回:「祖少爺也可以立刻離開揚州,我給你買車票。」
解蒼作態地搖搖頭:「你們夫妻這樣無情,真是傷透了我的心。」
我懶得跟解蒼胡攪蠻纏,問禹蘭昭:「你家不是隻有你一個兒子嗎,怎麼驚蟄和 孟管家都叫你三少爺?」
「生下來的時候怕養不活,從鄉下抱了兩個孩子來當少爺養,喊我三少爺,說是 即便要死,前面兩個替我先擋著。」說到此處,禹蘭昭的聲音變沉了些,「父親 抽鴉片的時候,喜歡叫他們伺候,薰多了身體就不好了,小孩子身體本來就弱, 先後腳病死了。長輩們說死得好,正是給我擋了災。」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仰頭看正廳的廊柱牌匾,冷笑著說:「我的災其實不在別 人,而在我父親,那兩個哥哥也不是替我擋了災,是替我受了罪。」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禹蘭昭對禹家的感情,和我對榮家那麼像,他每每提起我都會難受,論不清是為 我難受,還是為我們難受。
解蒼忽然站起身來,「收拾好沒有啊,本少爺要洗個澡好好睡一覺了!」
傷感情緒被打斷,禹蘭昭也放下茶盞,「應該好了,我去客房看看。」
他一走,解蒼就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表妹,你今晚恐怕得跟你家三少爺同房
了 。」
我懶得看他,「我們是夫妻,同房有什麼問題嗎?」
「原來你們已經同房了。那你怎麼還是處子?禹蘭昭不行?」
我憤怒地站起來與他對峙,「你說什麼屁話?!」
解蒼雙手抱臂,姿態閒適,「開個玩笑嘛。當然,如果我不小心說中事實,表妹
你惱羞成怒了,那還是怪我,我這就去給表妹夫賠禮道歉。」
解蒼不裝他那少督軍的樣子時,嘴賤到讓人想扇他倆大嘴巴子。
那個年紀小的女孩兒到前廳來,怪模怪樣地福了福身,「三少奶奶,表少爺,房 間收拾好了,請隨我來。」
我甩手就走,不想跟解蒼並肩而行,解蒼卻偏要跟上來,湊在我耳邊,聲音帶著 調笑的意味,「我小名叫解呈煬,知道的人不多,你可要記住了。」
我想也不想就回:「我一定記住了,將來給你上墳的時候多念幾聲。」
38
禹蘭昭的臥房不大,擺著缺了口的明代花瓶,補了漆的紫檀木拔步床,黃銅的水 盆,和顧愷之的假畫——為了不顯得破敗,孟管家也算得上「機關算盡」了。
禹蘭昭將青色的真絲旗袍搭在衣架上,展開一張白色棉布放在一旁的木凳上,他 的發間還有剛剛沐浴後沒擦幹的水珠落下,臉上被水汽蒸騰出好看的紅色。
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害羞的。
不就是跟我住一間屋子嗎,我開地下拳擊場的時候,蓋上毯子就跟一堆爺們兒在 辦公室擠著睡了,也沒誰不好意思啊。
「都是新的,換下來的疊在軟榻上,下人會來收,我先出去了。」
「等等。」
「怎麼了?」
「燈?」
「哦,有的。」
我多怕禹蘭昭給我拿個煤油燈出來,好在沒有,他在牆角拽出一根線,拉了一 下,屋頂亮起了橙黃色的燈光。
他過於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大片陰影,配合這樣老派的臥房和滿屋子紅木家 具,越發顯得他像是古宅裏的豔鬼。
我在心裏默默地想:禹小倩…
幸好禹蘭昭低著頭,沒能發現我這突如其來又不懷好意的笑,他還繼續叮囑:「 浴桶裏的水要是不熱了,你就敲敲窗沿,外面有僕婦燒水,我去餐廳等你們。」
「好,你去吧。」
禹蘭昭如臨大赦地走了。
我讀書的時候住宿舍,熱水隻有晚上九點半到十點鐘半個小時供應,所以養成了 洗澡很快的習慣,三下五除二換好衣裳出門,先前進門時見過的一個年長女傭在 廊簷邊上,一面守著熱水,一面給小一點兒的女孩子編辮子。
她看起來粗俗,編的時候卻往裏混了一根紅綢線,手巧又細緻,小Y 頭三分的顏 色也變成了五分,還挺有意思的。
我倚著門框默默地看,回憶起母親還在的時候,也這樣給我編過辮子。
後來母親走了,太太進門,家裏的用人手笨,老是扯掉我頭髮,我就把頭發剪了
她們並不知道我出來了,還在自顧自地小聲說話。
「秦媽,三少奶奶穿的衣裳料子好貴,張媽不敢洗,說怕洗壞了。三少奶奶比三 少爺還富裕嗎?」
「那可不,咱們這位少爺先前闊過,現在早不行了,聽說……」秦媽還特意放低 了聲音,然而沒什麼用,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聽說為了生活開銷,還當過戲 子!」
「不可能吧!」
「那有什麼不可能的,這人哪,不管怎麼樣,總得活下去。」
「那三少奶奶那麼好的身世,竟然願意嫁給一個..
戲子倆字兒小姑娘沒說出來,仿佛這種字眼過一遍嘴都是玷汙了自己。
「你以為三少奶奶想嗎?她家跟咱家是世交,指腹為婚,躲到國外去都沒用,回 來還不是要為著臉面嫁進來,說到底還是沒媽做主,她親娘要是還在,萬不能同 意這樁婚事的。」
「三少奶奶親娘不在了嗎?」
「是啊,在後媽手底下長大的姑娘,也是可憐人。」
聊得興起的兩人應該想不到,榮可憐,也就是我本人,正聽得津津有味。
「可是三少爺長得真好看啊!」
到底是小姑娘,容易被外表迷惑。
「長得好看能當飯吃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給三少爺有什麼用處,守著一 大家子窮親戚和一堆破家當,你瞧著吧,揚州城的商戶聽說三少爺回來,立馬要 拿著幾十年前的欠條來要債..唉,禹家是真沒錢了,可有誰信呢,那些人石頭 縫裏還恨不得刮二兩油出來。」
秦媽給小姑娘弄好了頭髮,背著手,很是無奈地苦笑,「還不如嫁給祖家表少爺 那樣的窮親戚,看著身高體壯的,哪怕一窮二白了,去拉黃包車也能養活一家子 人 。 」
咳咳,是這樣的,解蒼跟孟管家說他是我表哥,但孟管家他們知道祖家現在已經 沒了,加上解蒼為了避人耳目,穿的是粗製濫造的棉衣,跟我們一起回來,說是 親戚,更像是保鏢。
於是,孟管家他們估計就理解成了——祖家的窮親戚,作為我的護衛,送我去婆 家祭祖。
我竟看不出,禹家竟然出了秦媽這樣的人物,古有周瑜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今有秦媽編辮子間安排堂堂少督軍拉黃包車。
人才,實在是人才!
小Y 頭和我一樣被秦媽說服了,「還是您老人家看得長遠。誒,秦媽,您說,明 天那位….…會不會來啊?」
秦媽露出一個極度輕蔑的表情,「想都別想,太太臨死前親口說的,不許讓那人 踏入家門一步,少爺孝順,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少奶奶怎麼還沒洗好,你去 問問。」
我撥弄著木門,發出「吱嘎」的聲音,緩步從門內走出,「我洗好了,你們進去 收拾吧。」
小Y 頭一無所覺,行了個禮就往裏走,秦媽似是發覺了我這出來的時機太湊巧, 尷尬地低下頭。
我也沒戳破她,下人也是人,哪家的下人都愛說閒話,區別隻在於謹不謹慎。
到了餐廳,一桌子揚州本地的小菜,放在瑩潤光澤的白瓷碗碟上,看得人食指大 動。
餐廳隻坐著禹蘭昭一人,解蒼並不在。
他知道我不習慣有用人伺候,主動給我盛飯。
我問他:「解蒼出去了?他的東西呢?」
「沒帶走。」
我無意識地用筷子敲碗,借此理清思路,禹蘭昭卻忽然按住我的手,隨即意識到 不妥,又趕緊收了回去。
「念祖,這不禮貌。」
我隻覺得臉上湧上一陣熱潮,「啊….對不住..我習慣不好...」
他輕笑了一下,「幸好禹家現在窮了也沒人了,不然你許多小習慣能被那些老人 念到耳朵起繭子。」
我莫名有些難過,「小時候母親喜歡念叨我,後來太太也念我,但是母親說的
我願意聽,太太的話,我不想聽。」
「我明白的。」
禹蘭昭他爹曾經有十幾個妾,母親又是常年臥病的,他自然對此感同身受。
我忽然很想與他說些我曾經的事,那些我告訴顧清但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過去,禹 蘭昭都懂得,都理解。
他不會像父親那樣叱責我忘恩負義,也不會像太太那群親戚一樣,將我的一切想 法曲解成我無事生非,更不會像祖母一樣,不管我向她傾訴什麼,都隻是用她的 首飾和珠寶哄我開心,然後加倍自責。
「你知道嗎,有一陣子太太想給我裹腳來著,她說我還不到十歲,裹腳還來得 及,免得以後嫁不出去。」
這話讓向來溫潤的禹蘭昭都露出厭惡的表情,「我記得婚宴上,她自己也沒裹腳。
「她說那是因為家裏窮,要做事,不像我金尊玉貴,裹了腳才好做嬌小姐。」
「實在可厭..吃飯的時候不提這種人,免得敗壞胃口。」
禹蘭昭將米飯放在我面前,又給我盛了一碗雜菜湯,仔細撇開上面的蔥花和油 珠,看起來澄澈鮮美。
我喜滋滋的,心想,就是這樣啊,我就是想光明正大罵兩句太太,卻從來沒人附 和。
祖母和姨媽隻會讓我忍,怕我鬧出去敗壞了名聲;姨父出於對我事業的考慮,讓
我給父親留些面子。
他們說的沒錯,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他人可以無情,我卻不能無義,不然我十 分的委屈都要變成五五分的錯處。
從小到大,我多想有人能在我難受的時候說一句:「這種人實在可厭。」
我喝著禹蘭昭給我盛的雜菜湯,覺得肚腹暖暖的,再好不過了,連帶著這老舊的 宅子也沒那麼可厭。
多住幾天也無妨。
39
第二天是祭祖加宴客,這次回來的重頭戲。
儘管我不喜歡,還是讓手巧的秦媽幫我梳了婦人髻,秦媽誇我,說三少奶奶頭型 飽滿圓實,梳什麼頭髮都好看。
我看著鏡子裏被扯到飛起的眼角,心疼加頭皮疼。
禹蘭昭在外面敲門,我隔著窗戶看見他,直接說:「我這兒快好了。你吃過飯
了 ?」
他抬起手,我這才看見他手上提著一個油紙包。
「我讓驚蟄買了荷葉糯米雞,這家隻有早上在賣,帶來你嘗嘗。」
「好啊,你進來吧,放桌上。」
禹蘭昭推開門,將油紙包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