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他走向我,找了塊毯子給我搭上,對上我清明的目光時,他解釋:「 我以為你睡著了。」
「差一點,你要是不給我搭毯子,我就睡著了。」他正要開口道歉,我笑著說, 「開玩笑的,回房吧,明天不是要去揚州嗎。」
禹蘭昭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我很久沒有回去了。」
他那樣的表情我並不陌生,去年我在國外糾結要不要回來時,也是這樣的。
榮宅是我的家,也是我的負累,我其實沒有那麼稀罕榮家小姐的身份和家產,但 親緣枷鎖是很多人畢生無法掙脫的,我最終還是回來了。
禹蘭昭對禹家老宅,以及老宅的一切,應該也是這樣的情感。
「其實很簡單,你現在糾結的,無非兩件事。」
禹蘭昭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振興禹家,放棄禹家。
Advertisement
「放棄禹家,意味著禹家徹底沒有未來,即便後人成才,當年的良田房屋、為人 稱道的豪奢富貴,也徹底煙消雲散,但你難過的不是這個,你難過的是先祖們的 基業傳承,斷在你的手上。
「而振興禹家,又意味著你要背負一些你不願背負的東西——家族的禁錮,不可 言說的人情債,曾經秉承的為人處事原則..
我說得越多,禹蘭昭看我的目光就越驚訝。
「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會算命,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一口幹了剩下的 酒,覺得腦子暈乎乎的,這大概就是大家常說的微醺,「我隻是和你一樣,也面 臨過選擇。」
「那你怎麼選的?」
「我選擇讓自己快樂一點。」
良久,他都沒說話,昏昏沉沉間,我以為他已經走了。
我眯著眼睛,跟著留聲機哼哼,手裏的酒杯忽然被拿走,禹蘭昭用毛毯攏住我, 他的聲音瑩潤清透,「別喝了,睡吧。」
「這種時候,你應該說『晚安」..」 「晚安,念祖。」
36
禹蘭昭坐在窗邊,手肘搭在窗沿,掌心撐著他那較一般成年男子尖一些的下頜, 睫毛籠了霧氣,像是會隨時同晨露一起消散。
這一趟火車出發得很早,我們倆昨晚都沒睡好,具體表現在我從上車就開始打哈 欠,他把大衣脫下來墊在車廂座椅上,讓我睡得舒服些,自己則倚在窗邊,比他 小一號的驚蟄倒在他身上。
我睡了一覺起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看了眼我,又看了眼窗外。
「好悶,看起來要下雨。」
我不置可否,將外套遞給他,他沒有接。
「不再睡會兒嗎?」
我搖頭。
「讓你陪我跑這一趟,辛苦你了。」
他這樣一說,我即便腰酸背痛腦袋昏,那股子鬱悶也煙消雲散了。
禹蘭昭這個人,大概是很擅長影響旁人情緒的,有他在的地方,連洪楓那種莽撞 男人也變得溫柔小心。
「沒事,反正也就去兩天。」
說完這話,我倆又陷入了沉默。
儘管已經成了夫妻,但實際上,我們的交集跟陌生人差不多。
我無意識地轉動著手腕上祖母給的玉鐲,他繼續看著窗外,車廂不大,對坐的兩 人稍微活動一下膝蓋就會觸到,尷尬的氣氛格外明顯。
去程不短,我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緩和氛圍,總不能一直這麼睡過去。
「從揚州回來過後,你打算做什麼,讀書還是自己做事?」
這是我們合約的一部分,他扮演我的丈夫,我給他資金支持。
「你覺得呢?」
他把問題拋回給我,雲淡風輕的口吻,顯得毫不在意。
「我不幫人做決定。」
「顧清不是你幫她做的決定嗎?」
「啊這 . . !
禹蘭昭看向我,笑了一下,眼神沾染了窗外的涼意,「不是不幫人做決定,是隻 肯幫對你重要的人做決定。」
我心虛地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感覺自己像是被丈夫質問紅杏出牆的妻子。
禹蘭昭給了我一塊手帕,「水漏到衣領了,擦一下。剛剛是開玩笑的,別介意。
青色的絲質手帕,上面繡了一從蘭花,蘇繡的技藝,精緻程度拿去做展品也不為 過,隻是似乎是放久了,已經微微泛黃。
不難猜出這是禹家還闊氣時做的手帕,禹家敗落了快二十年,這些窮奢極欲的玩 意兒還沒消耗完全。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車廂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擠了進來,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勢坐到了我身邊。
男人取下白色禮帽隨手扔出窗外,將壓在他屁股下的禹蘭昭的外套扯出來,動作 流暢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換上,拿起桌上殘留著溫水的杯子,將裏面的水倒在頭
上,幾下抓亂頭髮,不到十秒就從戴著英式帽子的貴族紳士形象,轉變成文藝落 魄的知識青年。
與此同時,車廂外的走廊傳來巡邏的聲音。
驚蟄被這響動驚醒,乍一看見面前的人,驚呼「解….
禹蘭昭伸手捂住他的嘴。
解蒼從褲兜裏掏出一盒廉價捲煙,用桌上的火柴點燃,擁擠狹小的車廂很快彌漫 著煙味,他的輪廓在灰色的煙氣中漸漸模糊,從前總給人巨大壓迫感的人,此刻 變得平淡而不引人注意。
巡邏的聲音近了,有人一個個地檢查每個包廂,開門關門的聲音斷斷續續。
解蒼卻極為放鬆,他甚至有心情跟我們開玩笑,「好巧,這就是緣分吧。你說你 們新婚宴爾的,坐得那麼遠做什麼,不知道的以為榮榮是我媳婦兒呢。」
禹蘭昭用擔憂的目光看著我,我沖他搖搖頭。
不管解蒼在躲避什麼,都不是我們能招惹的,所以這時候我們該做的,就是盡全 力配合他,而不是想辦法撇清自己。
解蒼又拿出一支煙,「抽煙?」
外面的腳步聲讓我的心緒慌亂,我接過他的捲煙點燃,用手指夾著,讓那些煙霧 模糊我的情緒,這個辦法不錯,讓我有種藏好了的心安感。
我們隔壁的車廂門被打開了,解蒼微微提高了聲音,特意說給外面的人聽。
「我說小月季,咱們現在這個年代呢,要尊重自由戀愛,你跟榮榮的婚約都是老 一輩的事情了,榮榮既然愛我,你就放手又如何。」
這人不要臉到這種時候還要佔我們便宜,也不知道說他膽子大,還是說他腦子有 問題。
禹蘭昭表情淡然地配合他表演,「不論你說什麼,榮榮都嫁給我了。」
包廂被幾個男人闖入的時候,解蒼正在「據理力爭」,「榮榮會為我跟你離婚
的 !」
不論什麼年代,什麼場合,這種桃色場面總是最引人關注的,進來的幾人聽到這 話,下意識地看向我。
我垂著眼咬著唇,做出一副「羞憤難當不敢見人」的樣子,解蒼直接攬著我到他 懷裏。
動作太突然了,我沒有防備,頭頂直接撞到他胸口,疼得眼淚都出來了,看在旁 人眼中,估計是泫然欲泣吧。
禹蘭昭不愧是唱過戲的,語氣裏滿是憤怒心酸,「把你的髒手從我太太身上放
開 !你這無賴!」
進來的男人們看夠了戲,沉聲說:「臨檢,都站起來!」
我們一起站起來,我假裝躲避禹蘭昭的視線,實則剛好擋在解蒼前面,讓他們看 不清解蒼。
禹蘭昭也做出咬牙切齒的樣子,恨恨地看著我們,那幾人看戲都看夠了,根本 沒發現解蒼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走!」
砰 — —
車廂門又一次被關上,我用手肘推開解蒼,低聲說:「可以滾了吧。」
解蒼又一次跟沒骨頭似的癱在座椅上,他明明是個極高大的人,我都不知道他是 用了什麼邪術,竟然穩穩當當縮在那麼狹小的位置上。
他蹺起了二郎腿。
「別急著趕人嘛,這趟火車到揚州,正好我沒去過,想見識見識。榮榮,小月 季,你們不會不答應吧?」
我正要拒絕,解蒼伸出一根手指,想了一下,又加了一根,「華北軍兩個季度的 軍裝生意都給你,劃不劃算?」
我 …
我立刻就心動了!
解蒼又看向禹蘭昭,「當然,也不能虧待小月季,禹家的傳家寶螢火珊瑚樹現在 在我家庫房,當我補給你的新婚禮物,要不要?」
我和禹蘭昭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交換了眼神。
禹蘭昭吩咐:「驚蟄,給解先生倒杯水來。」
就這樣,解蒼跟我們到了揚州,禹家曾經富甲一方之地。
37
穿過青石巷時,我的鞋子在磚地上打滑,禹蘭昭似乎早就提防著,順勢將小臂搭 在我手下,將我扶起來。
墨藍色的帽檐遮住解蒼的眼睛,露出挺直的鼻樑和惡意勾起的唇角。
可能是這裏太安靜,一點小小的聲音都會被放大,我清晰地聽見解蒼「嘖」了一 聲。
走在前方的驚蟄叫:「少爺,是孟管家,他來接我們了!」
解蒼仰起頭露出眼睛看了一眼,「喲,活化石。」
禹蘭昭表情淡然,聲音卻是不悅的,「不過是留著辮子,解先生嘴上留情。」
我調整好姿勢站穩了,也看清來人,是一個留著花白辮子穿舊式暗紋長衫的老人 家,佝僂的背讓他看起來很老態,像是有六七十歲了。
不久前驚蟄也還留著辮子,不知為什麼後來他就剪掉了,比起驚蟄,這種老人家 可能更難接受「大清亡了」這個事實。
離得近了,我聞到一股子沾染了水腥味的檀香,悶重而陰鬱,讓人覺得難受。
「三少爺,這就是三少奶奶吧。奴才給三少奶奶請安。」 「孟管家好,不必多禮。」
「三少奶奶重許諾嫁給了少爺,當得起奴才的禮。」
我還真是沒話說,無奈看向禹蘭昭,他親自扶起孟管家,「孟叔,你這幾天也累 著了,別折騰了。」
孟管家感激涕零地拍了拍禹蘭昭扶他的手,看見解蒼時,目光有些疑惑。
實在是解蒼太高,往那兒一杵,跟個柱子似的,很難不被注意到。
「這是 …..」
禹蘭昭剛起了個頭,就被解蒼奪過話頭,「我是你家三少奶奶的表哥,祖呈煬。
好傢伙,解蒼說謊真是張口就來,外祖父隻有母親和姨媽兩個女兒,我都不知道 哪裡還有一個「表哥」。
可這些孟管家卻不知道,當即作揖,「祖少爺好,請跟奴才來。」
據說禹家最富庶的時候,宅子在揚州城中心佔了一條街,後來敗落了,隻剩下城 郊這一處宅院,不小,但多年不住人,加上沒有錢財修繕,像是被青苔和雨水浸 過的,處處透露著「此地老舊,不宜居住」。
即便早有預料,我也不是很想住在這種地方。
在國外的時候,託顧清那位女爵母親的福,受邀參加過貴族在城堡舉行的宴會, 那還是住滿了主人用人的地方,都令人難受,更不用說這種青石巷深處的宅子了。
孟管家推開門,入眼的就是清淨的院落,兩個頭發花白的粗壯僕婦並一個紮著紅 頭繩的十幾歲小Y 頭垂手立著,但顯然沒有受過什麼嚴格的訓導,看禹蘭昭的目 光,好奇摻雜著驚豔。
好奇這個傳說中的禹家獨苗少爺和他娶的那個將軍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