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五年前,還是盛世。
那時候,蕭雲嵩還沒遇到皇貴妃,是個勵精圖治,兢兢業業,為了工作幾乎不踏入後宮一步的好皇帝。
那年的新科狀元,給蕭雲嵩寫了篇文章。
狀元揮筆針砭時事,批評門閥士族囤地圈奴之風,並指出,長此以往,農民沒有活路,必定激起民變。
文後,狀元提出十大革新之策,條條針對囤地圈奴的現象,是為新政。
蕭雲嵩如獲至寶,任命狀元入內閣主持新政。
可新政推行得不順利,甚至,舉步維艱。
因為,新政觸動了老一派門閥士族的利益。
那些門閥聯合起來抵抗狀元,與支持新政一派的官員,鬥得不死不休。
最後,新政失敗。
狀元被帶到鬧市,五馬分屍,死狀慘烈。
而皇帝,被門閥們架空。他如何努力想為狀元翻案,朝堂卻無人響應。
以至於後來,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能被大臣們聯合逼死。
我想起來了。
皇帝,也是從那年開始,一蹶不振,與皇貴妃縱情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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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年那場禍事,方荀沒有忘記。
因果循環,報應終究還是來了。
我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蕭雲嵩這段時間,被方荀百般羞辱,卻忍氣吞聲。
大抵,是因為看到這些門閥遭了殃,心中全是報復的快意吧。
這場針對帝都豪門望族的殺戳持續了三個月,直到新朝再無所謂貴族,才算完事。
然後,方荀宣布廣開言路,不限身份門庭,招賢納士,填補朝廷的空缺。
京城籠罩了三個月的血色陰雲散去。
這一場叛亂,才總算落下帷幕。
我想到,仇人們都死絕,蕭雲嵩大約活不成了。
果然,蕭雲嵩病倒了。
方荀難得給他找了個太醫,可宮人卻說,蕭雲嵩不喝藥,還鬧絕食。
我一拍大腿,很是懊惱,我居然沒想到絕食這招!
不過,我決定先去看看蕭雲嵩。
他被安排在冷宮。
冷宮裡沒有伺候的人,院子裡荒草萋萋,空蕩得令人害怕,就好像一座孤墳。
我靠近門口,卻沒想方荀也在。
方荀撇下隨從,一個人站在蕭雲嵩的病榻前。
方荀問:「聽說你不想活了?」
蕭雲嵩說:「是啊,我隻是個無能的亡國君,活著,也隻是浪費口糧。」
蕭雲嵩似乎連最後那點心氣都散了。
方荀沉默了。
許久,方荀忽然開口:「當年,我起義能得眾人響應,一方面是那些豪門大肆圈
地,致使農民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另一方面,是你派影衛聯絡地方暗地裡支持新政的寒門官員,讓他們投奔我。」
我聽出,方荀的語氣艱澀。
他似乎不甘說出這個事實,可又不得不說。
方荀說:「連我的影衛,也是你的人。攻入皇宮的第一天,你讓他把當年反對新政的豪門世家的名單,獻給了我。」
方荀在蕭雲嵩面前,居然不自稱朕了。
方荀望著蕭雲嵩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嘆了口氣。
「蕭雲嵩,你到底,瞞著天下人,在背後做了多少事?」
「那日,若不是你偷偷守在寢殿外,又跟著許青容去了偏殿偷聽。影衛怕我降罪於你,把你帶走,暴露了你們的關係。我怕是至死,都不清楚你的謀算。」方荀說,「蕭雲嵩,我萬萬沒想到,你愛天下子民,勝過愛權勢富貴。」
「唉,你太抬舉我了。」蕭雲嵩靜靜地躺著,眼神空洞,「我很無能,當了這麼
多年的傀儡。
這江山,在你手中或許還能重煥生機,在那群奸臣手裡,隻能眼睜睜看它腐朽墮落,百姓受苦。
何況。
很多人,因我而死。
這五年來,每當我閉上眼睛,就看到那些人哀嚎喊冤,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罵我,說我有罪,他們都想拉我下地獄。」
蕭雲嵩忽然頓了頓,反問,「方荀,那些罵我的話,難道不是你通過皇貴妃之口,日夜罵我的嗎?」
方荀沒有反駁,說:「當年,朝廷上下,皇親國戚,甚至手握重兵的將軍諸侯,無不都在忙著囤地圈奴。
隻有那些出身寒門的官員,看得出盛世之下的危機,紛紛支持新政。
可是,出身寒門的人,如何鬥得過那些盤踞在權力中心超過三代的豪門望族?
所以,你有心改革,可你手中,卻無可用之人。換成任何人坐在你的位置上,都無法力挽狂瀾。
隻有我,去民間重新集結力量,才有可能把他們一網打盡。」屋內像死一樣靜寂。
可我的心中卻被掀起驚濤駭浪。
他倆在說什麼?!
聽方荀的意思,自五年前新政失敗後,蕭雲嵩表面做傀儡皇帝,與皇貴妃縱情聲色,背地裡,卻暗中支持叛軍推翻自己的統治?
蕭雲嵩竟如此瘋?!
而且,這件事,他倆到底是主動合作,還是心照不宣奔著同一個目標?
我仿佛,第一次認識蕭雲嵩。
「所以,謝謝你,方荀。」蕭雲嵩說,「謝謝你在百姓身處絕境之時,站出來,為他們謀求生路。」
「隻是我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死後,你對許青容好些,這十年,我未曾讓她受過一點委屈,希望今後你也別委屈她。」
方荀奇道:「你和皇貴妃縱情聲色的時候,難道沒覺得她委屈?」
蕭雲嵩忽然一陣咳嗽,過了很久,才壓下去。
蕭雲嵩說:「方荀,我若像你,得到過她的心,我必不會娶他人為妻。何況,我和皇貴妃隻是咳咳咳..」
他又是一陣劇烈咳嗽,還大口喘息,似乎說不出話來。
他的臉色浮現不自然的紅暈,就好像迴光返照。
我心中一急,連忙推開門,沖了進去。
「陛下,陛下!」我跪在他床前,看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忽而悲從中來。
我抓緊他枯槁的手:「你放心,陛下!你死後,我也會隨你而去!你且等我一陣!」
蕭雲嵩:「???」
他大概沒想到隻是一時被口水嗆到,卻被我一口一個「死後」。
方荀不悅地想拉開我,誰知我狠狠甩開他。
蕭雲嵩見我死意堅決,隻好勸我:「許青容,我當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便覺得你很可愛。
我問許太師,可否將你許配給我。他當場謝恩。卻從沒有人告訴過我,原來你有心上人,原來你並不想入宮。
如果,當時,我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入宮是這樣不快活,那我一定收回聖旨,放你自由。
現在,站在你身邊的,就是遲到十年的愛情。許青容,我把方荀還給你。」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淚花:「陛下,你放心,下輩子,我一定早點挪位,成全你和皇貴妃!」
「你!!!」蕭雲嵩被我氣得直坐起來。
我連忙抓起床邊的藥,趁他沒反應過來前,把藥強行灌進他嘴巴裡。
方荀似乎也意識到我在做什麼,連忙幫我撬開他下巴,一起灌藥。
蕭雲嵩被我和方荀強行壓制,手腳亂蹬。
我餵完藥,看著上衣濕透,眼白通紅,眼角全是淚花的蕭雲嵩。
蕭雲嵩委屈的眼淚都快溢出眼眶了。
我叉腰,一臉驕傲地說:「早像我這樣對付蕭雲嵩,不就完事了嗎?你倆擱這半天,玩煽情吶?」
8
方荀對我豎起大拇指,天底下,隻有我敢這樣對付蕭雲嵩。
可他轉念似乎想到什麼,眼底黯了黯,竟不打招呼就走了。
我懶得理會方荀,我本來就不想同他打交道。
我每天都去給蕭雲嵩灌藥。
影衛見身份敗露,也不裝了。
每當蕭雲嵩拒絕我餵藥的時候,他就現身。
影衛跪在床邊幫我撬開蕭雲嵩的嘴,我負責往他嘴裡灌藥。
蕭雲嵩手腳亂蹬了幾天,學乖了。
我再給他餵藥的時候,他立馬搶過我手中的藥,仰頭一口悶。
蕭雲嵩活像受氣的小媳婦,把被子擋在胸前,兩眼淚汪汪的。
「你們夠了!」蕭雲嵩咬牙切齒,「以前對我三叩九拜,畢恭畢敬,現在我落魄
了,成了亡國君,你們一個兩個竟都敢騎到我頭上了?!」影衛嗖地一下沒影,隻留我一個人承受蕭雲嵩的怒火。
嘻!
從上次影衛不講武德開始,我就知道那貨是個沒下限的!
我看蕭雲嵩身體轉好,便問:「蕭雲嵩,你現在身體好了,能跟我說說新政的事不?」
蕭雲嵩不耐煩地轉身背對著我:「快找你的方荀舊情復燃,別煩我這個可憐人!
我懂了。
蕭雲嵩,是個嘴硬王者。
我追問他:「蕭雲嵩,當年,是你派人篡改我與方荀的書信,害我與他私奔不成?」
蕭雲嵩怒了:「許青容,你可以給我戴綠帽子,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人品!」
「哎..我知道了。」也不是他。那麼,答案隻剩下:
要麼我爹娘做的手腳,要麼方荀騙了我。
我說:「蕭雲嵩,無論當年出於什麼原因與方荀錯過,我都不可能回頭了。」
「可你生病昏睡的時候,喊的卻是他的名字!」被子裡傳來瓮聲甕氣的聲音。
悶悶的,似乎憋屈了很久。
「那隻是午夜夢回時,忽而有些遺憾吧。」我說,「可隻準你有皇貴妃這朵紅玫瑰,不準我心裡有方荀當白月光?」
蕭雲嵩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我哄不動他了。
於是我轉移話題:「蕭雲嵩,你不想提新政的事,那就給我說說你和皇貴妃的愛情故事唄!」
我從荷包裡掏出一捧瓜子。
在他床邊咔嚓咔嚓地吃個不停。
蕭雲嵩聽得心煩意亂,猛地坐起來:「許青容,算我求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吧,啊?」
我對他擠眉弄眼,暗示他,讓他說清楚。
蕭雲嵩咬緊後槽牙。
然後,他敗下陣,解釋說:「皇貴妃,是狀元郎的意中人,我害死她的情郎,她恨我都不及,怎麼與我相愛呢?」
「啊……啊?!」我很是意外。
我一直以為,蕭雲嵩和皇貴妃,愛得轟轟烈烈。
蕭雲嵩解釋說:「她入宮,與方荀合作,本想刺殺我,卻發現,那些豪門世家,比我更可惡。那些大臣們見她收集了不少罪證,這才藉口她是禍國妖妃,逼死了她。」
原來,所謂禍國,是這層意思。
這樣一想,蕭雲嵩,居然被我誤會了這麼多年。
我問他:「所以,這五年來,你毫無底線地寵著皇貴妃,是為了補償她?」
「她本就同方荀合作。」蕭雲嵩說,「我隻不過,順水推舟,送她權勢。」
所以,那日我沒有聽錯。
這個帝國,早就爛到根子裡了。
我們之所以亡國,不是因為蕭雲嵩荒唐。
而是,蕭雲嵩自知無力回天,他救不回王朝。隻能暗中成全方荀,讓方荀換一種方式,把新政推行下去。
還好還好。
我就說,一個王朝覆滅,怎麼能賴到紅顏禍水上?
蕭雲嵩一臉頹唐:「許青容,皇貴妃罵得沒錯,我這般無能的皇帝,不配端坐在龍椅上,更不配受千萬子民的朝拜與奉養。」
「蕭雲嵩,都過去了,人總要向前看。」我提議,「我想過,你過去與皇貴妃作的詞曲,在青樓小信很受歡迎,這說不定,能成為我們以後的謀生手段。」
蕭雲嵩:「???」
我堅定地點點頭。
蕭雲嵩額角青筋暴起:「許青容,我好歹做過皇帝,你居然叫我去青樓小信賣淫詞艷曲?!」
我兩手一攤:「不然你我兩人,兩手不沾陽春水,能幹什麼?」
「我可以去死。」蕭雲嵩說,「反正,我寧死不受這份屈辱!」
我說:「可我卻忽然不想死了。」
蕭雲嵩的耳朵動了動。
我又說:「你難道不想親眼看看,新政推行下去後,你愛的子民,過上怎樣的生活嗎?萬一方荀晚年昏聵,使百姓受苦,總有人站出來,做他們的英雄不是?」
蕭雲嵩問:「你居然這樣想?」
我點點頭。
9
打定主意,我找方荀商量點事。
可他卻故意躲我似的,讓我撲了好幾次空。
按照宮規,每月十五,他都得上皇後寢宮。
我同皇後說明來意,她二話不說答應我的請求。
十五那日。
方荀來到皇後寢宮。
可他沒看見皇後,而是看見端坐在正堂的我。
他與我沉默相對,閉上眼睛,很久很久以後,他才從胸臆中發出嘆息。
他的眼尾有些發紅。
方荀說:「那日你衝進屋裡,朕發現你眼裡根本沒有朕,朕就知道,終究有這一天。」
他看穿了我的來意,我想讓他放我們出宮。
我說:「方荀,你並沒有你以為的那樣愛我。你之所以念念不忘,隻是因為得不到,心不甘,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