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菲眸光微閃,聽出這是宋瑜的聲音,頓步回過頭。
鄭西野也轉身往後看了眼。
“這麼晚了還打擾學員休息,有你這麼過分的教導員嗎。”宋瑜一襲淺紫色梵高油畫款連衣裙,臉上帶著她標志性的大方笑容,清麗正派,氣質高雅。
鄭西野視線無瀾,從宋瑜臉上掠過去,轉而便看向身邊的許芳菲。他柔聲道:“上去吧,早點睡。”
許芳菲點了點頭。忍不住又悄悄打望宋瑜一眼,之後才轉過身,放慢腳步走向宿舍。
背後,教導員和美人畫家的交談聲清晰鑽進她耳朵。
宋瑜:“你糖呢?快給我一顆。”
鄭西野:“什麼糖。”
宋瑜不可思議:“你三分鍾前剛發的朋友圈,旺仔軟糖水蜜桃味。總不可能已經吃完了吧?”
……
許芳菲一呆。
原來剛才他拍照,是發朋友圈去了。
霎時間,一層朦朧的暖意,將女孩的心髒輕盈包裹。她不再好奇之後的對話,彎起唇,加快步子上了樓梯。
目送纖細背影轉過宿舍入口的拐角,鄭西野視線才收回來。
宋瑜和鄭西野從小一個院子長大,熟悉得很。她也愛吃水果軟糖,便很自然地攤開手,催促:“好久沒吃了,分給我一顆。”
鄭西野淡淡道:“超市就在那兒,要吃自己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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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氣。”
宋瑜切了聲,繼續道:“我爸讓我來告訴你,他朋友那邊的醫院已經聯系好了,鄭叔叔隨時都能過去。”
鄭西野臉色微凝,說:“多謝。”
“明天我要去看鄭叔叔。”宋瑜建議,“你請個假一起吧,順便去辦轉院手續。”
鄭西野點頭。
*
次日上午,鄭西野與宋瑜一起去了雲城市第一人民醫院。
他們先去神經科的辦公室找到主治醫生,說明了準備給鄭父鄭衛國轉院的意圖。
聽完鄭西野的話,主治醫生點點頭,飽含歉意說道:“你父親在我們這兒躺了這麼多年,確實一直都沒什麼起色。如果能有更好的神經科大夫能改善現狀,我當然也求之不得。”
十一前,鄭衛國在駕車途中精神恍惚,被一輛疾馳而來的大卡車連人帶車撞出三十米。
那場車禍,導致鄭衛國腦部神經嚴重受損,成了一名植物人。
多年來,各路親朋好友為鄭父遍尋名醫,始終沒有好結果。
前段時間,宋父在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聽說,他們高中班上的班長從美國華盛頓歸國,被夏城神經專科醫院給高薪聘了過去。宋父知道這人少年時便赴美留學,在神經內科領域頗有建樹,左託人右託人,和那位老同學取得了聯系,想著把鄭衛國送過去,再碰碰運氣。
和主治醫生交流完,鄭西野去一樓辦了轉院手續。
之後,兩人來到四層神經科,418單人病房。
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液的氣味,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病床,一切都潔淨而單調。木質床頭櫃上,一隻小巧的瓷器擺件是整個空間裡唯一的生機。
那是一隻白色的鴿子,振翅欲飛,栩栩如生,仿佛正在藍天白雲間翱翔。
櫃子旁的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
他的鬢角已經起了霜,長時間臥床令他的膚色透出幾分病態的蒼白,但從那憔悴的眼角眉梢,人們依然能輕易地推測出,他年輕時的俊秀英偉。
男人閉著眼,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已經死去。唯有心電監護儀上波動的曲線昭示出,他的靈魂尚存於人世。
和過去的許多次一樣,鄭西野走進病房,拖了把椅子,彎腰坐下,靜靜聽護工王姨簡述最近的情況。
“還是老樣子。”
王姨給吊瓶架換上新的營養液,搖頭嘆氣,用夾著家鄉方言的普通話道:“一直這麼睡起。叫他呢,沒得反應,和他講話聊天呢,也沒得反應。聽醫生講,他的大腦應該是有知覺的。好可憐的,聽得見看得見,但是動不了也說發不出聲音,不知道是哪樣的滋味,沒法想象。”
鄭西野臉色平靜,沒有接這番話。
一起來的宋瑜伸出手,輕輕拍了下王姨的肩,說道:“王姨,這幾年一直你把鄭叔叔照顧得很好。辛苦你了。”
王姨是個勤快人,心眼兒又實在,是醫院裡口碑最好的護工。她笑起來,玩笑說:“這都是我的工作嘛,你們又不是沒給錢。”
這時,鄭西野站起身,將事先準備好的紅包塞進王姨手裡,說:“王姨,一點小心意。”
王姨大為震驚,慌慌忙忙地推拒:“哎呀,你們這是做什麼?要不得要不得。”
鄭西野:“我平時工作忙,一年到頭也照顧不了我爸幾天。多虧你。收下吧。”
王姨推辭不了,隻好把紅包收下。她不好意思極了,說:“你們當兵的嘛,肯定忙。我們都非常理解……哦對了,你們要轉院,那什麼時候走?”
宋瑜回答:“今天辦好了轉院手續,明天早上走。”
“哦,好。”王姨說,“我這就幫你們把東西收拾了。”
宋瑜笑:“麻煩你了。”
王姨從櫃子裡拖出一個行李箱,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她整理完病人的換洗衣物和其它雜物,接著便直起身,準備去拿擺在床頭櫃上的白鴿瓷雕。
鄭西野先一步將白鴿拿起來。
王姨面露疑惑。
鄭西野朝她很淡地笑了下,說:“這是我媽的東西,我收著就行。”
“哦,這是你媽媽的東西?”王姨驚訝地睜大眼,興衝衝說:“之前你爸的妹妹,應該是你小姑,來看過你爸幾次。聽她講,你媽媽好厲害的,是開戰鬥機的女飛行員咧!不過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你媽媽到醫院來過,她是不是比你還忙啊……”
一旁的宋瑜聽見這話,瞬間變了臉色。她用力咳嗽幾聲打斷王姨的話,過去把王姨拖到一邊。
王姨看出不對勁,狐疑地壓著嗓子問:“怎麼了小宋,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宋瑜皺著眉正要說什麼。
鄭西野已經開口。他平靜地陳述:“我媽已經不在了。”
宋瑜微怔。
王姨自知說錯了話,後悔至極,打了兩下自己的嘴巴。
鄭西野垂眸,看向手裡的白鴿瓷雕,淡淡續道:“十二年前,執行任務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墜機。”
十二年前,十四歲的鄭西野永遠失去了引以為傲的母親。
那個狼牙大隊最優秀的戰鬥機飛行員,那個代號“白鴿”的空軍女中校,至此,永遠留在了她摯愛的,共和國的藍天白雲間。
*
從醫院出來,晴空萬裡,對面剛開業的商場門口飄著兩隻巨大的紅色氣球人偶,隨風魔性地搖擺。
宋瑜站在醫院門前的空地上,等待片刻,一輛黑色越野車徐徐從停車場駛出。
停在她面前。
宋瑜抬手敲車窗,哐哐兩下。漆黑的玻璃緩慢降下,露出一張冷峻淡漠的臉。
宋瑜:“我媽叫你去我家吃飯,去不去?”
鄭西野搖頭,客氣地回:“替我謝謝梁姨。今天不去了,還得回學校帶兵。”
“那算咯。”宋瑜有點失落地聳聳肩,朝他揮手,“你走吧,我還有其它事,不用送我。”
鄭西野聞言,朝她比了個再見的手勢,隨手扣了下車窗升起鍵。
這時,宋瑜忽然又說:“欸等等!”
鄭西野中斷車窗的升勢。
宋瑜遲疑兩秒,吸了口氣吐出來,道:“你手下那個漂亮的小女兵是凌城來的。你以前也在凌城待過一段時間。你跟她……是不是早就認識?”
鄭西野表情沒什麼變化:“問這個做什麼。”
宋瑜無所謂地捋捋頭發,道:“沒什麼呀,隨口問問。”
鄭西野靜片刻,說:“認識。”
宋瑜:“……”
鄭西野繼續說:“很熟。”
宋瑜抿唇,心裡莫名發堵,隻能默默地點頭:“哦。”
鄭西野目光未在她臉上多停留,轉而望向前方路況,道:“還有事沒?”
宋瑜說:“沒了。再見。”
鄭西野還以略微一頷首,不再多言也不再看宋瑜,自顧自驅車駛離。
宋瑜站在原地,神色復雜地目送那輛黑色轎車駛離。片刻,她猶豫再三,還是拿出手機撥出去了一個號碼。
接通後,江敘沉沉的嗓音傳出來,說:“怎麼了小瑜?”
宋瑜笑了下,和江敘寒暄兩句,接著便支吾著問:“之前阿野在凌城,你們倆聯系多嗎?”
江敘說:“不多。他當時任務性質特殊,我們基本上沒有任何聯系。”
宋瑜:“哦。”
江敘有點好笑:“你打電話給我,就問這?”
宋瑜抿抿唇。
小時候,軍區大院裡家家戶戶都互相認識,孩子多得數不清,江敘和鄭西野是所有娃娃裡最出色的。鄭西野成績優異頭腦聰明,但性格強勢孤傲冷冰冰,像個小魔王,相較而言,正氣凜然又沉穩端肅的小江敘,在家長們那兒的口碑就好上許多。
江敘面冷心熱正直善良,宋瑜一直把他當成能依靠的長兄。
宋瑜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一個叫許芳菲的女孩子?”
江敘靜默幾秒,回答:“知道。”
宋瑜說:“她和阿野是什麼關系?”
江敘:“一個小區的鄰居,樓上樓下的,應該接觸不少。怎麼了?”
宋瑜微皺眉,猶豫了會兒又說:“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總覺得,阿野對這小姑娘有點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