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仿佛被一隻手揪住,隱隱不適,這一刻,窗外的陽光好像都失了暖色。許芳菲腦子裡嗡嗡的,看著眼前的鄭西野,忽然發現,其實從始至終,她都不曾真正了解過他。
這個男人,就像一場凍結在半空的大雨,短暫在她眼前停留,將她的世界攪亂,卻終要落地,不可觸及。
對面的鄭西野將少女所有神態變化收入眼底。他瞳色明明復雜,深不可測,嘴角卻勾起一貫散漫又混不吝的笑,懶洋洋說:“跟你開個玩笑而已。怎麼,難道你很怕再也見不到我?”
許芳菲:“。”
許芳菲頓悟自己又被戲弄,臉蛋漲得更紅,簡直無語。
這到底是個什麼惡劣的混球啊!
那邊廂,惡劣的混球鄭西野已收回凝在她臉上的視線,掩住所有情緒,邁開長腿,直直走到那個大書櫃前。低眸掃一眼,見地上雜七雜八堆了三大摞東西,有書有磁帶,還有好些奇奇怪怪的小東西。
他屈起左膝半蹲下來,隨手捻起一個橙色的小塑料制品,問:“這些是什麼?”
“都是我小時候過家家用的玩具。”莫名其妙被這大混蛋佔了口頭便宜,許芳菲胸口還憋著一口氣,悶悶不爽地回:“你拿的是一個鍋鏟。”
鍋鏟?
鄭西野半挑眉。又定睛仔細地看了眼手裡的東西,果然,看這個形狀,手柄底下連著一個方形小鏟子,的確是個迷你小鍋鏟。在他指掌間顯得不倫不類,倒是很適合幾歲寶寶小手的尺寸。
看著塑料鍋鏟,鄭西野不自覺腦補了下,一個粉雕玉琢又胖乎乎的小女娃拿著它,在這間老屋裡蹦蹦跳跳揮來揮去的模樣。
是的,這是一個鍋鏟。
陪這隻可愛的崽崽,度過她童年時期的小鍋鏟。
驀的,鄭西野冷不防開口:“這個能不能送我?”
“送你?”小姑娘火氣竄到半路,一下堵了,懵懵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格外困惑:“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這個玩具小鍋鏟應該也沒什麼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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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當是給我,”鄭西野側過頭,直勾勾盯著她,嗓音微輕:“留個念想?”
第29章
在許芳菲心裡,她的家鄉凌城,樣樣不好,卻又樣樣都好。盡管這裡貧瘠,落後,混亂,但她仍眷戀這片生養她的土地。
她尤其喜歡凌城的陽光。
邊境小城長大的孩子,沒有見識過世界的廣袤與斑斓,或許是她眼界狹窄,又或許是她過於濃烈的故土情結,從小到大,她都覺得凌城的陽光很獨特。
幹淨而溫柔,直白且熱烈。
此時,在這片盛暑時節的晨光中,鄭西野的輪廓似乎更加清晰。他一隻長腿彎曲,半蹲在爸爸留下的老書櫃前,無論是地上的零散舊物,還是他手裡的那隻玩具鍋鏟,都與他冷戾的面容氣質格格不入。
看著那雙狹長微挑的眼睛,許芳菲下意識接話:“什麼念想?”
鄭西野沉默半秒,收回落在少女白皙小臉上的視線,自嘲般淡淡回答:“一些不該有的念想。”
許芳菲不知道鄭西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她心思細膩,察言觀色也看得出他這會兒似乎心情不佳,便不再追問,柔柔笑了笑,語調松快:“我這麼大了,這些玩具留在家裡也佔地方,本來打算扔,你喜歡就送給你,免得你說我是小氣鬼。”
鄭西野聞言一勾唇:“謝了,小大方。”
“不客氣。”
等鄭西野將小鍋鏟收進兜裡揣好,許芳菲也彎腰在舊書櫃前蹲下。
望著滿地的亂糟糟雜物,她兩隻胳膊抱住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一陣嘆息,氣若遊絲道:“我媽也真看得起我。十幾年沒動過的櫃子,讓我一上午就清理完,我就算多長出一隻手也搞不定呀。”
鄭西野扭頭瞧她,小姑娘看上去蔫蔫的,儼然一顆被霜打過的小茄子。他伸手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淡道:“我這不是來幫你了。”
許芳菲吃了一記鄭西野賞的慄子,雖然不疼,但還是條件反射抬起手,捂住了與他指尖親密接觸的額頭。
隻覺那片皮膚麻麻的,隱隱發燙,像有溫熱的電流竄過去。
短短一秒,兩朵紅雲再次爬上她雙頰。
“不僅借你兩隻手兩條腿,還有一顆智商一百四的腦袋供你免費使喚。”鄭西野眼神裡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寵溺,語氣平靜,“請問這位小姐,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話音落地,許芳菲先是一愣,緊接著便覺格外好笑。
她怕自己憋不住會笑出聲,移開目光不看他,自顧自撿起地上幾卷磁帶,整整齊齊摞好,放進事先準備的大紙箱。若無其事,不予評價。
可鄭西野是何等人物,心思缜密,洞察力驚人,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更何況,這小崽崽離他這麼近,白生生的臉蛋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垂眸抿嘴那麼一笑,側顏嬌娆,嫵媚不可方物,幾乎令鄭西野晃神。
他眸色微沉,盯著她冷不防問:“是不是又在心裡笑話我。”
小心思被看穿,許芳菲被嗆了下,窘住。她清清嗓子,第一反應是搖頭否認,磕磕巴巴地欲蓋彌彰:“誰敢笑話你呀。我沒有。”
鄭西野薄唇微抿,眼神玩味又涼涼地瞧著她,不說話。
……又來了。
又來了又來了。
許芳菲最怕鄭西野這副表情,活像一把懸在雪山之巔的利刃,料峭寒冽,不怒自威,不必真落刀,光是劍刃鋒芒就能殺人誅心於無形。
她隻好舉起雙手投降,慫慫地小聲說:“好吧好吧,我承認,我是覺得你剛才說的話有點好笑。”
鄭西野:“哪兒好笑。”
“阿野哥哥,你知道人類智商的分值區間代表的意義嗎?”許芳菲一雙大眼望著他,一副認真給“沒文化社會哥”掃盲的架勢:“智商25以下被定義為白痴,20—25是痴魯,50—60是愚魯,60—70分的智力屬於輕度落後,70—80是劃入正常智力的臨界值,大部分正常人的智力就是90分到110分之間,120以上可歸為高智商人群。”
鄭西野耐著性子聽她講完,繼而一挑眉:“所以?”
“智商140以上的人,那都是天才了。”許芳菲笑笑,繼續整理磁帶,“所以呀,拜託你下次吹牛不要吹得這麼浮誇。”
許芳菲說這番話,倒並沒有任何看輕鄭西野的意思。
她是真心實意在給他科普。畢竟又是吹自己學生時代年年第一,又是吹自己智商140,唬唬他手下那幫成天搏命的馬仔還行,真遇上有學識的人,那不就尷尬了嗎?
怎麼也是個大哥,一呼百應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她面前吹吹牛沒關系,她怕他在外面鬧笑話。
聽完身旁的小優等生姑娘說完,鄭西野沉默須臾,隨之又搖搖頭,無聲失笑。
他不反駁,也懶得為自己辯解,低頭配合她整理雜物。
理了差不多五分鍾,鄭西野拾起一盒磁帶,眯眼端詳。
早些年網絡普及度低,各種設備也沒跟上,不像現在,想聽歌就直接在智能手機上下載一個音樂APP。那個年代,磁帶和CD是老一輩聽歌的唯二途徑。
鄭西野手裡的這個磁帶盒,因年生太過久遠,封皮的宣傳圖已經完全褪色,隻隱約還留有一個模糊的女歌手形象。借著溫和日光,鄭西野勉強看清,女歌手的宣傳照旁邊寫著三個字:周慧敏。
鄭西野:“你媽媽喜歡周慧敏?”
許芳菲聞言滯了下,探頭往他手上一瞧,反應過來,淺淺彎起唇:“哦,應該是我爸爸。”
鄭西野視線粗略掃過一地磁帶,又問:“這些都是你爸爸留下的?”
“差不多全是。”許芳菲接過鄭西野手裡的磁帶盒,眼神有剎那放空,“聽我媽講,我爸年輕的時候人長得帥氣,歌也唱得好,據說還一直夢想著要當歌手,紅遍大江南北。”
說到此處,小姑娘噗嗤一聲。笑完,她目光依戀,指腹輕輕撫過褪色磁帶的表面,“可惜我爺爺隻是一個小木匠,奶奶也沒讀過幾年書,家庭條件沒辦法支撐我爸去追夢。後來,他進了家具廠,成了一名木工。”
鄭西野安靜地聽她講述,不忍打斷。
不過,許芳菲並沒有在回憶裡沉浸多久。她注意力很快回歸現實,揚起手裡的磁帶盒,朝鄭西野俏皮一笑:“再後來,我爸的愛好就變了,從喜歡‘唱歌’變成了喜歡‘聽歌’。”
看著地上那些磁帶,鄭西野面無表情地思考了幾秒,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句:“這些磁帶是不是正版?”
“這我就不清楚了。”許芳菲搖搖頭,好奇地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正版老磁帶在收藏市場裡很吃香,年分不同,保存完好度不同,價格也不一樣。不過據我了解,大多都是高價收。”鄭西野邊說,邊隨手在磁帶堆成的小山丘裡翻了翻,撲撲手,側頭看她,應得漫不經心:“如果你爸爸買的都是正版帶子,扔了可就虧大發了。”
一聽這話,許芳菲晶瑩的大眼頓時嗖嗖放光,驚喜得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晃晃:“你說什麼?正版磁帶可以高價賣出去?真的嗎?”
鄭西野垂了眸,眼神下移。
目之所及,抓住他手臂的兩隻小手,雪白纖細,指頭瑩潤微粉,觸感也軟綿綿的,柔軟得像沒有骨頭。
太陽穴突突兩下,連帶著右手食指也不可控地一跳,毫無預警,與她肌膚相觸的皮膚區域像是過電般,一股微麻順手臂往上飛竄,在他的大腦皮層點燃了一把火。
熊熊烈火燒起來,炙烤著那根名為“克制與理智”的神經。
鄭西野眼神驟然變得幽暗。下一秒,他閉眼又睜開,不動聲色而輕柔地將那兩隻小手拂開。
許芳菲絲毫沒有察覺到男人的異樣,目露不解。
鄭西野緩過幾秒,冷靜地點點頭:“嗯。”
許芳菲很開心,忙忙又問:“那你知不知道,要怎麼找買家?”
看著姑娘靈動閃爍的明眸,鄭西野心念微動,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粉軟的小臉蛋子,道:“我有個朋友剛好在搞正版磁帶收藏。咱們先清理出來,下午我幫你問問。”
許芳菲臉一下緋紅,側過腦袋悄悄躲開他的手指,點點頭,細聲應道:“嗯。”
許父的確是音樂發燒友。
數分鍾後,兩人便拾掇出了整整一紙箱的磁帶。
好不容易忙活完,許芳菲鼓起腮幫長長呼出一口氣,從地上站直身子,扭扭脖子活動筋骨。餘光瞥見桌上的紙水杯,才驚覺從鄭西野進門到現在,他一直在幫她收拾書櫃,竟然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許芳菲不好意思極了,窘迫道:“辛苦你了,你快喝點水。”
鄭西野剛抽了張湿巾準備擦手,聞聲轉過頭,正好瞧見小姑娘滿含歉意地望著自己,額頭上還蹭了點黑乎乎的髒東西,不知道是什麼。
完全是下意識舉動,他邁步走過去,一隻手輕輕捏住少女小巧的下巴,另一隻手捏著湿巾,替她擦拭額角。
許芳菲眨眨眼,整個身子驀的一僵。
離得好……
好近!
猝然之間,她心跳噗通噗通,亂得毫無章法,臉蛋耳朵脖子根也染上紅潮。
許芳菲仰著頭,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冷峻臉龐,內心一片慌亂。幾乎能感覺到,他微涼清冽的氣息從鼻腔呼出,吹拂過她額前的碎發……
比起少女的兵荒馬亂,對她做出親密舉動的男人卻一派的從容與自若。臉色沉靜,目光專注。
明明隻是半分鍾不到,卻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不多時,鄭西野五指一松,終於放開了許芳菲的下巴。她連忙嚇到似的後退兩步,面紅耳赤地站在原地。
鄭西野隻好解釋:“剛才你臉上有髒東西。”
“……哦。”
臉好燙,額頭好燙,耳朵也好燙。許芳菲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她整個脖子加腦袋都肯定已經紅透。
再和他安靜地待下去,她也許會心跳急促到暴斃吧……
想到這裡,許芳菲猛然一個激靈回過神。她拿起桌上的紙杯,匆匆留下一句“水涼了,我再去給你加點熱的”後便埋著腦袋,逃也似的衝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