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進9號院大門的時候,一陣腳步聲鑽進許芳菲的耳朵:尖利高跟鞋敲擊地面,陌生的噠噠聲飄遍喜旺街的每個角落。
許芳菲被這聲響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轉過頭。
隻見昏沉夜幕裡走來一個女人。模樣看著年輕,至多二十四五歲的年紀,身上穿著一件黑色蕾絲緊身連衣裙,裙擺長度堪堪齊腿根,大方又招搖地展露出一雙充滿肉感的白色大腿。
濃妝豔抹,紅唇妖娆,細細的腰身像條水蛇,臀部渾圓飽滿,一走一扭,背著的紫色挎包上掛了幾個廉價的金屬掛件,隨她走動叮當亂響。
看著那風情扭動的腰臀,許芳菲眼睛都直了。
好……性感。
“這什麼破地方,亂糟糟的,貧民窟。”妖娆女人滿臉嫌棄,蹙起細細的柳葉眉,抬起做了誇張美甲的雙手在面前扇風,而後眼珠一轉,睨見了不遠處的許芳菲。
“欸小妹妹,這裡是喜旺街9號不?”女人開口,說的是本地方言。
許芳菲呆呆地點頭。
“運氣好差。這單應該是沒小費拿咯。”女人自言自語地抱怨著,隨後便不再搭理許芳菲,自顧自扭著屁股進了9號院大門。
許芳菲背著書包也走了進去。邊聽前面的妖娆女人口吐芬芳罵罵咧咧,邊安靜地往自家單元樓的方向走。
前行幾分鍾,直至女人走進三棟二單元的單元樓門洞,許芳菲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女人居然和她是同一目的地。
走進黑咕隆咚的單元樓,女人跺了跺腳,上方聲控燈毫無反應。女人低咒了句,扶著牆緩慢爬樓梯。
許芳菲跟進去,看了眼頭頂那盞並沒有被修好的聲控燈,心頭翻起一絲失落。照舊扶著牆,摸黑爬樓。
不過,那個穿緊身衣的女人……
難道是哪戶鄰居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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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芳菲琢磨著,腳步無意識加快了些。上到二樓時,她聽見一陣敲門聲從三樓方向傳來。
砰砰,砰砰砰。像是帶著某種心照不宣的規律。
緊接著便是咔噠一陣開鎖聲,反鎖幾層的防盜門,開了。
妖娆女人的嗓音再度響起,漾了蜜一般,嬌滴滴的:“哎呀老板,你們這裡也太難找了。不過放心,蘭姐都交代我了,規矩我懂,我嘴巴可嚴,絕對不會亂說話的。”
開門的人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丁點聲音。
許芳菲自顧自上著樓,繞過平臺拐角處已經聽見關門的吱嘎聲。匆匆一瞥間,她隻看見一隻握住3206門把的手。
手掌寬大,五指修長,膚色偏冷白,指骨修勁而有力,每道折線都張揚出一種格外凌厲的美感。手背上破入一枚類圓形的陳年傷疤,更平添三分野性桀骜。
那道舊傷疤。
就像是……
黑暗中,許芳菲眼神突的一跳。
就像是槍戰片裡,子彈直接硬生生擊穿骨肉留下的痕跡。
第2章
許芳菲沒有深思那隻帶著陳年彈痕的手。
她上了樓,從校褲褲兜裡掏出鑰匙,摸黑打開門鎖。
聽見開門聲,在廚房裡來回踱步的喬慧蘭終於松了口氣。她系著圍裙三步並作兩步走迎出來,問她:“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晚?我正準備給楊老師打電話。”
七十年代的三居室,室內設計並不算合理。說來有點滑稽,套內八十平的屋,整個房子,佔據最大面積的居然是廚房。廚房外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著地面隻有幾塊瓷磚大小的衛生間。
老房子東西多,客廳擁擠,喬慧蘭步子又急,一不留神便絆倒了堆放在沙發旁邊的紙房子。
“老師拖堂,評講月考試卷。”許芳菲邊回答,邊彎下腰,伸手把紙房子扶正,眨眨眼,覺得有些新奇:“這款式在店裡沒有見過。媽媽你新做的呀?”
“我在電視上看見的,三層小洋樓,還挺好看。這幾天店裡沒什麼生意,我就一直在糊這個。”喬慧蘭說著頓了下,又道:“月考成績怎麼樣?”
許芳菲回答:“總分624,排在年級第十。”
“好好好。”喬慧蘭面上浮起笑色,緊接著便回身忙顛顛地給女兒熱飯去了。
許芳菲背起書包走到外公的臥室前,抬手敲了敲門,砰砰兩聲,“外公。”
外公臥病在床多年,雙目已經有些渾濁。但在看見許芳菲身影的瞬間,老人灰寂的眼睛裡還是浮起了一絲光。他笑著朝她點點頭,“快去吃飯。”
許芳菲把書包放回自己屋,接著便坐回餐桌前吃她的晚飯。
“念高中了,正是用腦的時候,多吃點。”喬慧蘭端起盤子,直接把切成塊的紅燒魚撥進許芳菲的飯碗裡,“明天媽媽再去買點蝦。”
客廳裡的燈泡閃爍兩下,忽然黑了。
喬慧蘭站起身,抄起晾衣架嫻熟地在燈泡上戳兩下,左右晃晃,整個屋子霎時重回明亮。
“過兩天還得去買個燈泡……”喬慧蘭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坐到沙發上拿筆記賬,記著記著,她筆尖停住,抬頭看向許芳菲,“菲菲,你想不想要一個手機?”
許芳菲剛把魚肉悄然夾回盤子裡,搖搖頭,“暫時不需要的。”
喬慧蘭便不說話了,繼續在本子上算來算去寫寫劃劃。
許芳菲目光看向喬慧蘭。老燈照耀下,媽媽瘦小的身影好像更小。那張原本姣好的面容在歲月磨礪下顯出了滄桑與憔悴,鬢角隱隱可見幾絲白斑,交橫在黑發之間,像拓著幾粒雪。
許芳菲清楚這些年媽媽有多不容易。
那樣柔弱的一雙肩,扛起了整個家。更可貴的是,生活的風霜雨雪沒有消磨掉媽媽骨子裡的樂觀柔韌,也沒有剝奪媽媽愛的能力。恰恰相反,爸爸去世後,媽媽給予了她加倍的鼓勵和疼愛。
許芳菲收回視線,往嘴裡扒拉進一大口米飯,認真咽下。
她在心裡默默祈禱:
時間呀時間,麻煩你跑得再快一點。
等我考上大學,參加工作開始掙錢,我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
這晚種種如舊,包括樓下男女幹柴烈火一波一浪的纏綿。
次日一大早,天還未亮,許芳菲便從睡夢中醒來。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看一眼桌上鬧鍾,竟然才六點二十。
許芳菲家離學校很近,走路也就十五分鍾,所以她的鬧鍾每天都會在六點五十分準時響起。
太早了。
許芳菲含糊地嘀咕了句什麼,閉上眼,準備睡個回籠覺。
滴答滴答,鬧鍾殼子裡的分針溜過一圈。
好吧。
睡不著。
許芳菲認命地從床上坐起來,撓撓睡成雞窩的腦袋,穿鞋下床,徑直走向衛生間去洗漱。
她把牙刷塞進嘴裡,迷迷糊糊地抬起眼。
窗外的天地朦朦朧朧,像是籠了一層黑色輕紗,天空的顏色是種偏深的藍,介於明與暗之間,潔淨得沒有雜質,那迷蒙霧氣一直往遠處蔓延,蔓延,連接著最東方處還沒露臉的朝陽。
許芳菲看著外面的天空發了會兒呆,埋頭漱口。
就在她吐出泡泡水的下一秒,忽的,一陣開門又關門的聲響扯碎了靜謐安詳的清晨——吱嘎,嘣。
緊接著是一陣腳步聲。散漫的,隨意的,踏著修築於八十年代的樓梯在下行。步伐不緊也不慢,卻一點不顯得虛浮。
三棟二單元的所有住戶,許芳菲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她在這兒生活了十多年,還沒見過哪家有人這麼早就出門。
莫非……
鬼使神差般的,許芳菲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幅特寫鏡頭:握著門把的一隻手,白皮膚,長骨節,手背處一枚子彈槍傷,好比利刃畫丹青,風雅又恣意,是手主人刀鋒嗜血的烙印。
鴉默雀靜的晨,那陣腳步聲顯得格外真切分明。
許芳菲再次抬高視線。曙色熹微,一道身影走出了她所在的單元門洞。
那是個男人的背影。
衣物是最簡單的短袖長褲,高大修長,肩寬腰窄,兩條交錯前行的大長腿筆直而不柴,惹眼得很。
這就是3206搬來的那位新鄰居?
思忖著,她想起這些日子3206的夜夜笙歌,不由多看了那背影兩眼。
忽的,
“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喬慧蘭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許芳菲回過神,撤回視線,拿毛巾擦幹淨沾在嘴角的泡沫,回答道:“今天醒得比較早。”
喬慧蘭捶著腰走進衛生間,嘴裡道:“去換校服吧。昨天我路過樓下的蛋糕店買了幾個蛋挞,待會兒熱給你吃。”
“嗯好的。”
*
和大多數小姑娘一樣,許芳菲也喜歡甜食。早上那兩個甜甜的蛋挞,讓她一整天都心情不錯。
這天是化學晚自習,放學鈴打響後,布置完作業的老師離開了教室,許芳菲照例與楊露同行回家。
一切似乎都與往常沒什麼不同。
同樣的夜,同樣的月,同樣的喜旺街,同樣的跺不亮的聲控燈。
許芳菲背著書包爬樓梯。今晚明月作美,一池黑暗裡暈開抹清冷的光,她安靜上行,爬到3樓的時候,敏銳的聽覺俘獲到了絲絲別樣。
一陣喑啞又低沉的歌聲。隱隱綽綽,如夢似幻,仿若留戀人間的一縷豔魂,飄蕩在空氣裡。
有人在放音樂,是一首歌。
許芳菲心下詫異,發現愈靠近三樓,歌聲便愈清晰。終於,小巧的白色紗網鞋並排站定,許芳菲在3206前停了步子。
一片風輕夜濃的寂寂中,男歌手的嗓音回揚不休。
“桀骜的鷹……南去的雁……何時能有歸程……”
隔了一扇防盜門,許芳菲聽不清楚具體的歌詞,隻覺那旋律低回婉轉,充滿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感,非常好聽。像是首民謠。
她默默在心裡把為數不多的聽清了的詞記下來,隨後才離去。
次日清晨。
凌城中學高中各班的教室裡,學生們有的在座位上補作業,奮筆疾書,有的抄著掃帚在走廊上追逐打鬧,震得整層樓都鬧哄哄的。
高二一班。許芳菲交完作業後在座位上坐了會兒,繼而從書包裡拿出一個食品袋,起身朝隔壁小組的前排走去。